也許官方的文字有過記載,這傍城的鄉間卻隻有傳說。傳說宋時楊家將在此抗金修過一座土堡,後來設了縣,這土堡也就變做城。自然這城有過一段繁華。過了幾朝幾代,誰也說不清楚為什麼,突然地,怪事一樁接一樁,有一年竟連死三任知縣。古城漸漸蕭條,城裏的機關便遷到別處去了。又有過一次大震,城便整個地作了荒草和斷磚碎瓦的世界。問一些村裏年老識字的人,還依稀記得它叫羊牧隆,一般地,人都叫它瓦子窩窩。
我的家就在瓦子窩窩旁邊,古城東牆的一道斷崖下。出門朝南,拐個彎子上一麵斜坡,一眼望見圍住大塬的那兩堵高牆,就是古城的西牆和北牆了。我開始記事時,古城裏種滿了莊稼,稀稀拉拉的,一根根都生在碎瓦的縫隙裏。陽春三月的事似乎隻是捉麥牛,到了寒冬趕著牛羊,撿來柴禾,用磚頭蛋蛋壘鍋鍋灶燒洋芋、玉米吃,最好不過。那城牆上麵一眼一眼躲雨躲雪的窯窩,就是我們當年尋歡作樂的見證……一天,來了位遠方朋友。我這位朋友見過大世麵,他對我畢恭畢敬端上來的兩海碗鄉間飯食似乎不大感興趣,漫不經心地撈搭兩下,說飽了。我很有些過意不去。忽地想起塬上的古城,覺得領他走一遭,也是個人情補救。沒想剛踏上坡頭,我還沒來得及背述這古城的千年變故,我的朋友竟一聲驚呼,聲言要做一首轟動詩壇的長詩,題目叫《荒涼》。
我的心一下子竟酸澀得像吃了五月的青杏。難道我作為待客的,就永遠隻有這寒酸和荒涼嗎?這感覺浸染了我的心。每當我在涼爽的清晨,夾著一疊厚厚的書本,在古城中間的那條土路上閱讀或背誦時,四野無聲,卻分明有一聲遙遠的吼喝敲打著我的耳鼓。那路邊一堆堆從路邊撿來的碎瓦,在陽光下顯出各種各樣殘缺的花案和紋路。路兩邊頎長的高莖作物突然之間就變作萬杆彩旗,圈啦啦在清風中搖動。一時間,我就像是漫步在大青磚鋪地的百步小街一樣,頭頂恍恍惚惚遮上了一道七彩的廊簷。撥浪鼓和一聲聲悠婉的攤販叫賣聲,把我輕鬆愉快地送入了往昔。我覺得一股強力在悄悄地向我的肌體注射。
這一股力一直牢牢地支撐著我的信念。我在遙遠的塞上讀書的四年間,幾乎年年,踏著那已塌成一道尖脊的城牆走一圈成了我的功課。葫蘆河爛泥河如青黃兩色飄帶一般的細水,緩緩地在城下遊走。城牆上早年的窯窩笑口常開。溫暖的黃昏,當淡淡的炊煙散成漫漫暮靄籠住城裏的莊稼地,當綿綿的音樂從近旁的村莊嫋嫋飄來的時候,不知不覺中,我,以及我的古老的羊牧隆,似乎從頭到腳都充滿了靈性。
人們仍然把古城叫瓦子窩窩。古城裏已住進許多人家。這些人家,門前多柳,門樓和屋頂上,一色的都是青磚青瓦。
紅土梁上的畫
每天,當我洗淨染滿五指的粉筆塵埃,立在屋簷下凝神時,一座離小鎮不遠的叫紅土墚的小山,便是我默讀的一幅畫。那是一座沒有任何奇特之處的山,再平常不過,四季中隻有幹紅一種色調。他兀立在藍天黃土之間,沒有雲遮,沒有嵐繞,顯得單調枯燥,遠遠地跟我心照不宣,讓我感覺那剛剛過去的六十多個教書匠的日子,就像六十多次一模一樣的翻版。
我很想出去走走。
晚秋的一天,陽光溫暖。我在鎮上買梨八個、煙一包,蕩悠悠步出小街,過一片莊稼地涉一股細水,轉眼之間,就來到山前。山路上走著歸耕的牛和覓草的羊。羊把一串串黑糞蛋嘭嘭嘭撒在窪上,然後沿坡分散給一撮撮的草胡子和淺的坑。老牛則邁動著穩重的四蹄,淚眼汪汪,心浸在無邊的蒼涼中,像在思考一個“活著為什麼”的問題。我不覺心領神會,極同情地對他點點頭。他卻沒有睬我。
一陣很涼的風從崾嶮口呼哨吹過,崖頭上搖曳著的黃蒿瘦骨嶙峋。我看見了一幅令人激動的圖畫:那是開山工從山頭開路時留下的一道挨一道的钁印,幾丈高,數步長,一行行像倒掛魚鱗一般,沒有絲毫的紊亂。我想山那邊人家有了米,有了炭,有了過日子的溫馨,權賴開山工這寂寞的一钁一钁,心頭不覺微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