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坪拱北的丁義德老人家歸真前半個月,我去拱北上見了他一麵。老人雖是德重一方的教主,但因與我家有親戚關係,我的二姑嫁與了他的一個侄子,他是出家人,偶爾回家的時候,就住在二姑家裏,視姑父如同己出,所以我和他的關係除了教主和教民一層外,也還有著家常隨便的一麵。說得更深些,我們兩家可算是世交,這也是兩家能結為親家的原因。我父親的記事本裏還記著一條,說他結婚的時候,母親一方要兩丈青絨,那時候日子都過得緊巴,爺爺又在勞改隊上,父親左挪右借,弄到丈二青絨,還差著不少,節骨眼上,正是丁義德爸爸(父親的記事本裏如此稱呼)拿來六尺青絨應了急。他當時已經是當不成教主了,拱北也給拆毀了,他回到二姑家裏被監督勞動。他不是個出家人麼,於是隊裏就張羅著要給他說媳婦。僅這段往事就可以寫出不少的文字來。然而我如今還不打算寫這些,我隻是要說,因著世交和親戚的緣故,我不像一般教民那樣稱他為老人家,我叫他爺爺。加上知道他對讀書人有些偏愛和看重,我也不像有些虔誠的教民那樣,一見他就跪下來道色倆目,我給他老人家道色倆目的時候,與給普通人道色倆目並無二致,他從不以為忤。我才知道那些跪在他麵前的人隻是他們自己願意跪而已。

我大概有半年多沒見到爺爺了,想不到他讓疾病給折磨成了那個樣子,就像一床棉被給掏去了芯子。但是從某個角度來看,更像是一個修行者了。他端坐在椅子上接受我的看望。我禁不住失聲痛哭。直到這一刻我才掂量出他在我們這夥人心裏,有著怎樣的分量和情誼。爺爺的病體坐在竹椅上看我的樣子,我這一生都難以忘記了。旁邊有人偷著拍下了老人的照片,我把這張照片拿給幾個我所願意的人看,他們當然都不認識爺爺的,我就讓他們猜測老人的身份,他們的猜測讓我由衷地歡喜和欣慰,他們說:看樣子這是你們的……

我原本打算看過爺爺就走,拱北上人來人往,也沒有可以安住的地方,加上我畢竟還是有著一份工作的人,雖不坐班,時不時還需在單位閃閃麵的。但是有幾個人勸我既然來了,就別急著走,老人家這樣的情況,肯定有些需要記錄的東西的,你不是咱們的知識分子麼,你來記錄最合適了。因是當著丁義德爺爺的麵這樣說,而且我看出爺爺似乎也有這樣的意思,我就留了下來。我離開爺爺的時候,侍候的人安排說,田記者你先去休息,老人家要說啥我們隨時來叫你。他們都叫我田記者。說來我這個寫小說的沾了不少記者的光。說記者他們會明白的,而且顯得風光,說是寫小說的就讓人費解了。

拱北上雖然房子不少,但是非常時期,住房顯得緊張。來探望丁義德爺爺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即來即回,但是每個房子裏還是擠滿了人,白天猶可,人們還可以在院子裏,夜裏就都集中到屋子裏來了,聽說不少人隻能是坐著睡覺。拱北上的保管,一個屁股上帶著一大串鑰匙的人,調配了大半天,才給我弄出一小間房子來,理由是田記者要幫老人家記錄東西,因此上不能幹擾,需要安靜。這一理由讓我十分的感覺不安。其實我可以和人同住的,但是說出來又怕拂了保管的好意。他為了給我弄出這一間小房,跑東跑西,出出進進,頭上的汗都急出來了。我於是就住進那小房子裏去。房子很小,裏麵盤著一麵通炕,我算了一算,如果是擠緊著睡,可以睡四至五人。地上有一張桌子,簡易又幹淨,不知是原本就有還是專為我準備的。我到底還是清靜慣了,輕輕地插上門,聽著院子裏很多的人聲和腳步聲。我不知道我在這裏會待幾天,不知道爺爺會讓我記錄一些什麼。若真是要我去記錄,一定是一些很要緊很新異的東西吧。一個教主在其最後的日子裏會留什麼話或者交代,我還是很有一些期待的。這時候聽見一個人喊著開飯了,他好像向幾個方向喊著,以便所有的人都能聽到。拱北上我不是第一次來,有些情況還算了解的,譬如吃飯,就是到了開飯的時候,一個人站在門口喊大夥來吃。都是自己舀自己吃,自助,沒有誰給你端來的。我不來拱北好幾年了,原來的兩個廚師我倒認識的,不知更換了沒有。我想著去不去吃飯。飯總還是要吃的,拱北上,大家未必都認識,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是互不認識的。矜持不必,客氣更是多餘。我就去吃飯了。出門時才發現原來保管並沒有把房子鑰匙給我。想著去不去找他要。吃飯的人真多,吃舍飯似的。大家各自拿了碗筷蒸饃,排隊到鍋前盛菜。很大的鍋,一頭整牛也煮得下。這麼多吃飯的人,廚師需要多少呢?我在人群裏看到一個熟悉的廚師,幾年過去,他還是老樣子,連圍裙好像也沒有換一下。和許多人站在院子裏吃過飯,我就到小房子裏去,卻發現門開著,我出來時記得將門帶上了的。到門前,就聽得裏麵有人聲,是保管的聲音,正在給誰不停地表達著歉意。意思是說你們都是貴客,遠路風塵地來了,又沒有個寬展像樣的地方給你們休息,包涵著吧包涵著吧。我懷疑走錯房子了,但顯然就是這房子。我走進去時,就看見保管擦著額頭上的汗給幾個老人解釋著,一共三個老人,雖也穿著樸素,但是一眼看得出,他們並不是我們這地方人。這是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的,而且我看得出他們不是甘肅人就是青海人。果然他們是幾個青海人,這是保管介紹給我的,又把我介紹給他們。這時候我看出原來隻有兩個老人,另一人雖然胡須也盛,然而細看,卻是個年歲不大的人,比我還要小吧。一雙鷹眼,雖在溫和時候,也顯得咄咄逼人。我從幾個青海人臉上看出,保管之前並沒有給他們講清這裏住著人的。但是保管並不解釋這些,他隻是有些費勁地擦著汗,向炕上看著,好像在衡量著我們幾個人夠不夠睡。炕上已經有著三套被子和枕頭了。雖已較前多出兩套,但按人頭計,也還少著一套被子枕頭的。保管看著炕上,忽然奇怪地笑了一下,點點頭,像是自己肯定了一個什麼似的,說,這兩天就是這情況,湊合湊合吧。他是看著炕上說這話的,並不看任何人。說著拉拉燈繩,好像檢查燈有沒有問題,又把爐上的水壺提起來,加兩塊炭,把竄上來的火舌用水壺壓住,就客氣著點點頭,擦著汗出去了。留下我們幾個陌生人在這小屋子裏。我在想著三床被子四個人,晚上應該怎麼睡。

晚上我們是這樣睡的,兩個老人同蓋一床被子,睡中間,我和“鷹眼”各蓋一床被子睡兩邊。不需我勞神,兩個老人就這樣決定了。原來兩個老人和“鷹眼”雖同屬青海人,但是看來他們之間,不是很熟悉。對於上拱北的人來說,這是常有的事。這樣的分配使我和“鷹眼”都感覺不安。然而兩個老人說,不要再客氣,他們兩個是老連手,睡一個被筒筒覺得親,分開了一個還想一個呢。大家還感覺陌生,因此隻要有一個解決的辦法了,也樂於聽之任之,不多堅持,但是“鷹眼”還是不容商量的把枕頭讓給了老人,自己把大衣折疊了枕在頭下。在這裏,我還算是一個主人的,於是客氣說,讓客人們受委屈了。兩個老人卻是樂觀得很。看來到拱北上能有這樣的安排他們已經很知足了。是啊,拱北上不是旅店,不能以舒適為要求的。拱北上往往睡得早,一是因為拱北上曆來有儉省的習慣,加之有一些宗教活動,需要淩晨三四點就得從熱被窩裏起來,去淨房沐浴,隨眾人上山。這也是我怕來拱北的一個原因吧。這裏的人就是這樣,許多宗教活動在星星落掉之前就幹完了。我們剛睡下,一個老人就和我商量似的說可不可以關掉燈。燈繩在我這邊的。我就關了燈。聽到院子裏還在忙乎。雖說拱北上總體就寢早,但是夜即使很深了,也總是能聽到忙碌聲,不知道是誰在哪裏忙碌著,不知道他們是在忙碌什麼。屋子裏顯得靜寂,在這樣的靜寂裏,人除了安心睡覺,好像再不必有別的事情。炕上睡四個人,已顯得擠,能感到挨緊我睡著的老人盡可能地往那邊擠著。我也貼近著屋牆,能感到牆的涼意。窗外的說話聲和忙碌聲似乎有助眠的作用。睡吧。但是我就要睡時,卻聽到兩個老人像在被窩裏蒙著似的,用低低的聲音閑話起來。我是想聽的。青海話我也聽得懂的。我背身靠牆睡著,閉著眼睛聽他們說話。似乎人閉住眼睛的時候,耳朵會顯得靈敏。老人的私語聲雖低,我還是可以依稀聽進耳裏。他們在說丁義德爺爺的事。原來早年宗教政策嚴峻的時候,爺爺去他們那裏逃過難。其中的一個老人說,爺爺逃難的時候,一段時間,就住在他們家裏,他們家給爺爺在草窯裏搞了個地道,爺爺就在地道裏躲避著。爺爺也還學會了青海話,學會了藏話,以備不時之需。一次來了些人,不知怎麼的,竟就搜到了草窯裏。老人的父親雖然是虔敬於教門的人,卻也是膽小的人,嚇得尿了褲子,當然他父親的前列腺不大好也是尿失禁的一個原因,這就等於是不打自招啊,就把爺爺從地道裏搜出來了。因此爺爺後來逃難,就逃到新疆去了,很少再來青海,青海已經是不保險了。爺爺到新疆的伊犁後,又學會了維吾爾語哈薩克語。在新疆爺爺待了有七八年,當過木匠瓦匠等。聽說那裏的人也是要讓爺爺成家,一個出家人成什麼家?爺爺就說,口裏有家呢,婦人娃娃都在口裏,一大家子人呢。這些謊實際上是不好撒的,很容易被拆穿。不知在新疆那些年,爺爺一天一天是怎麼過來的。兩個老人為此感慨欷歔。我也不能平靜。關於爺爺的逃難經曆,這些年也是聽過一些的,然而爺爺真的會說那麼多語言麼?在我的記憶裏,好像他隻會說老家話,普通話也沒聽他說過的。我想如果有適合機會,倒可以就此問問爺爺的,讓他說兩句藏語維吾爾語試試。我就擔心時間有些緊促了,他已經給病成了這個樣子。後來老人們又談到一段往事,聽得我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青海的後子河,是教門的一個發祥地,前輩子有一個教主,就睡土在那裏。爺爺的師傅歸真前,留了一個話給爺爺,讓他在有生之年,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把後子河睡土教主金骨,遷去韭菜坪拱北上。這裏人把教主的遺骨尊稱金骨。師傅的遺囑當然是最大的事情。然而爺爺的師傅歸真不久宗教政策就緊了,實際上爺爺從受命當上教主就一直在一個逃難的過程裏,這樣子大概有二十多年,直到改革開放以來,宗教政策寬鬆時才漸好起來。那時候韭菜坪拱北已經給拆毀了,爺爺也是東躲西藏,自身難保,但師傅的叮囑他是一直記著的。就是在那樣的逃難過程中,爺爺開始了遷移前輩教主金骨的行動。他怕自己突遭不測,失了生命,那麼這個事就沒人做了。而失掉一己生命對他那樣的人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他要抓緊時間,危險在所不計。爺爺偷遷前輩道祖的金骨,前後花去了有三年時間,他那些年逃難青海,真實的目的就在這裏。每次潛去青海,他都要偷運一點道祖的金骨回來。他的內衣裏縫製有大口袋,每次偷遷的金骨就裝在那口袋裏,口袋雖大,每次盛裝的金骨卻是不多的。隻要身上帶有上人的金骨,爺爺的行動就詭秘、謹慎起來。數千裏路程,他不坐車,躲著人,白天睡覺,夜裏趕路,從青海的後子河到寧夏的韭菜坪,爺爺走過的那些路一定沒有第二個人再那樣走過。就那樣偷偷遷運了近三年,前輩上人的金骨運送得差不多了,隻餘了上人的兩隻手還沒有運回來。爺爺把運回來的金骨埋在韭菜坪一個很秘密的地方,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大功將成,更需多一份耐心和謹慎了,間隔了有半年,爺爺才去取那兩隻手。已經散成了若幹骨節,爺爺用線把那些骨節連接起來,戴項鏈那樣把上人的兩隻手帶了回來。這一來就算是完成了師傅的囑托。爺爺從那個草窯的地道裏被搜出來時,他已經顯得坦然,不多牽掛的樣子。青海的老人說,是爺爺自己從地道裏走出來的,他出來時笑嗬嗬的,把前來搜他的人都搞得有些意外和吃驚。他的小便失禁的父親一看老人家自己笑著走出來,一句話都不說,巴掌打著自己的臉走出草窯去了。在靜寂的夜裏聽著這樣的往事,心情真是很有些異樣。窗外的院子裏,依然有說話聲和腳步聲傳來,就像沉甸甸的糜穗被夜風輕輕拂動時發出的聲音。這深靜的夜啊!我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激動並養育著。老人好像說完了要說的話,或者是累了,發出了時重時輕的鼾聲。不知“鷹眼”聽到這些了沒有。雖是初次見麵,我對他卻有著莫名的好感。我覺得有那樣眼神的人好像是不用睡覺的,睡也是睡不著的。夜黑深沉,看不到他睡覺的樣子。窗上倒顯出一種青白的亮來。窗簾高挽在那裏,沒有放下來。奇怪,我總是覺得窗前有人影。仔細看時卻是什麼也沒有。再也睡不著了,我想著爺爺一次次懷著上人的金骨潛來韭菜坪的樣子,就是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啊,爺爺把上人的金骨當時藏在哪裏了呢?如果這兩日爺爺喚我去做記錄,會講述這些麼?會說幾句青海話和新疆話麼?夜靜如甕。爺爺此刻在幹什麼呢?睡了麼?作為一個辦教門的人,我知道曆來爺爺的睡眠是很少的。我心裏一驚悚,我忽然覺得好像是一瞬之間有好幾個爺爺了:一個正被疾病折磨得隻剩下骨頭了;一個趁著這厚重無際的夜色,正從青海後子河的拱北裏小心地撿取著上人的金骨;而另一個已取得了金骨,就裝在他內衣的大口袋裏,他已悄然出現在韭菜坪某一隱秘的角落,正四處尋找著可以埋金骨的地方,隨著他的走動,身上隱隱發出碎骨相碰的聲音。睡不著了。心異樣地跳著。我忍耐著才沒有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