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漸有睡意,好像剛剛迷糊著,就聽到了拱北上的喇叭聲。拱北上的喇叭響起來時,就說明時間已不早了。喇叭裏照例是讚聖的聲音。深夜裏聽這聲音,真好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到拱北上就得守這裏的規矩,不能睡懶覺了。我打著嗬欠爬起來拉亮燈,發現炕上已隻剩了我一個,那幾個青海人已不知什麼時候走掉了,被子已經疊好在那裏。我趕緊去淨房裏洗小淨,許多的湯瓶被齊整地擺在湯瓶架上,一一顯出被用過了的樣子。這是看得出的,瓶蓋周圍都濕著的。難道我是最後一個起床的人麼?等我洗過小淨上山點香時,天上的星星沉甸甸的低垂下來,好像要落滿四圍那些黑魖魖的山頭。不少人已經點完香,下山來了,聽到他們的咳嗽聲在夜色裏傳來。我趕緊袖手躬身,沿著那條盤山小道,向山上去。要是山上餘下我一個就壞了。雖說山上是上人們睡土的所在,不必害怕,但隻餘我一個人時,多少還是有些不安的。我疾步走著,同時聽得小道兩邊,滿山的鬆樹發出宏闊而又神秘的夜聲,好像和滿天的繁星有著某種呼應似的。
青海人大概已經返回去了,再沒有見他們到小房子裏來。炕上依舊是三床被子。我不知道保管還給這裏安不安排人。隨他的便。是眾人的拱北,不是誰一個人的拱北。我在房子裏不敢出去,等爺爺那裏隨時傳喚我去做記錄,但整整等了一上午,也沒有等來消息。院子裏隔上片刻就會忙亂上一陣,這是一坊一坊的教民來看爺爺。我隔窗看了幾次,每次都看見黑壓壓的人群站滿了堡院,正等著安排他們去看爺爺。被這麼多的人輪番來看,對病重的爺爺來說,也是很受罪的吧。我看著陽光下滿站在堡院裏的人群,忽然會覺得茫然和無助。那麼多的人,一撥又一撥的,突然看去,究竟都是些誰呢?太多的臉都看不清楚。聽到負責秩序的人不停地喊著,請大家多加體諒,看過就走,不要留下來,這一撥留而不走,另一撥就不得進來。看也就是那一看麼。這個老堡子有好幾進,爺爺是住在最裏麵的堡院裏,聽說爺爺是坐在房前麵的台階上,和各坊來的教民們見麵。看這摩肩接踵熙攘往來的人群,爺爺一天的時間,幾乎都是用來和人們見麵了,哪裏還會有閑工夫給我講什麼呢?我於是有些心急。但是不讓教民們見見爺爺,顯然是不行的。連爺爺自己似乎也不能做這個主。吃過午飯,又等了一會兒,我終於心火上來,離開小房子去找保管,我說我先出去到外麵走走,爺爺要是有事找我,可打我的手機,他是知道我的手機號的。保管擦著臉上的汗說,好。我走了幾步,他又擦著汗趕上來,他後麵跟緊著好幾個人的,好像各自都有著很要緊的事情。保管一邊回頭看著他們,好像在計算著他們的多少,一邊就給我說,田記者,這兩天就是這情況,你擔待著些,房子緊張,可能還要給你的房裏安排人。原本是這事情。我說你放心安排吧,人多了熱鬧。我的話讓保管高興起來,說,就是就是,人多了熱鬧,我也想著你一個人孤得很。孤就是寂寞的意思。我說那我走了。保管還沒有答我的話,已被那幾個人給圍住了。他就擦著汗給他們說什麼。照這樣子擦個不停,真不知道他一天要擦掉多少汗。我擠出人群,來到堡外,見堡子外麵停滿了各種車輛,後來的人們就在堡外麵等著。有些人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已經先他們得到了一種什麼。我把手機調至震動鍵,就離開堡門,向遠處去了。隻要是我能看見的路上,還有不少的人向這裏擁來。
我摸到拱北上的羊圈牛圈裏去了。也許是出生在農村的緣故,聞著那被陽光曬得油膩膩的牛糞羊糞,我有著難言的滿足和愜意,幾乎要因此溢出喜悅的淚水來。這裏真清靜。羊們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牛們用長舌舔著鼻孔,仰頭叫出一聲的樣子,都給人一種莫名的寧和與踏實感。畢竟是拱北上的牛羊,健壯不說,都還很是幹淨,好像它們天天都洗著澡的。圈裏收拾得很幹淨,看來牛糞羊糞一定是及時地清理著的。圈門外有著一塊很幹淨的場地,一團一團地曬著牛糞羊糞,在這裏待一會兒,就會覺得醉醺醺的,像喝了好酒那樣。也許是在拱北上心境兩樣的緣故,我看那些牛羊的表情和眼神,會被很強烈地觸動,覺得它們總歸是無辜的生命,覺得它們和命運的關係是那麼的矛盾又和諧,它們幾乎是用一致的眼神看著你,顯得謙和、衝淡,充實、安謐,就好像它們從來沒見過這世上有過什麼不好或殘酷的事情,其實它們最終都不免結束在利刃上的,即使是剛剛生下來的小羊羔小牛犢,也有一把命定的刀子等著它們。牛犢不多,然而羊羔不少,它們歡快地在圈裏跑來躍去,好像有無盡的生機與喜樂使它們不得不如此似的。它們的毛比大羊的毛還要白,一個個像用新棉花變出來的。有一隻小羊羔看來出世不久,踉踉蹌蹌地走不穩當,然而它又是很有興味走的,它的媽媽就一路跟緊著它,像對它做著叮嚀和教導。我就想,那堡院裏往來的人群,和這邊的羊群牛群,區別究竟在哪裏呢?一個衣著樸素又幹淨的老人背了背篼來給羊添草。他身板很直,臉就像穿久了的粗布衣服卻洗得很幹淨那樣。樸素卻幹淨,我最喜歡人穿成這樣子了。這也是我最心儀的人的氣質。我沒有看清他是從哪邊過來的,看到我,他笑了一笑,說,轉轉啊?好像我並不是個陌生人似的。我覺得親切,禁不住跟了他去給羊添草,一邊隨口問著一些閑話。他說他在拱北上當羊把式快二十年了,奇怪,竟沒有對他的印象。我記得以前拱北上除了牛羊,還有駱駝的,一次我到拱北上來,被一個不可一世的駱駝還追了很遠,嘴裏噴著白沫子好像要把我吃掉一樣,把我的魂都要嚇丟了。我說起這件事,他竟是知道的,看我一眼說,你就是那個人啊,不太像了。是的,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爺爺的身體還很好的,走路一陣風似的,小夥子也攆不上,那時候爺爺真是幹勁十足,帶著自願趕來的鄉親們在這山上植樹,這山有一個很好的名字,叫疙瘩山。
幾十年下來,在我們這個旱情嚴重的地方,在疙瘩山上,竟植出四十多萬棵鬆樹柏樹來,樹林裏慢慢的竟有了不少飛禽走獸,爺爺高興壞了,帶著人上山放香時,會指畫著滿山的樹木,說個不停,要是有個什麼稀見的飛禽掠過頭頂,爺爺會不顧身份,孩子一樣歡呼起來,而且目光追隨著那大鳥飛向遠處。滿山的鬆柏傳送著滔滔的風聲時,爺爺卻病重得不能動彈了。見老人家了麼?老人刨勻著槽裏的草料,問我說。我說見了。他點點頭。把一團結在一起的草掰開來。一隻小羊羔跳到槽裏來搗亂,裝作吃草的樣子,他就把它的小尾巴搖了搖說,現在老人家不好見了,想見他的人太多了,他又那麼重的病,他不見吧又不行。我說你最近見沒見過老人家?他帶些沉思的樣子搖搖頭,說我就給他老人家不添壓力了吧。難道是我聽岔了麼?我聽到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哽咽了一下。我想看個清楚,但是他卻偏過頭去弄草了。但是真沒有想到他忽然哭了起來。好像陡來的悲痛使他無法再控製似的。我有些愕然。但他隻哭了幾聲很快就住了。小羊羔踩在了他刨草的手上,他作勢要打它,但他的手舉在半空裏不下來,小羊羔就趁機跳下槽去了。我看著他勞碌的背影禁不住想,這個人在拱北上當了半輩子羊把式,他的報酬會是多少呢?後來聽父親說,幾乎是沒什麼報酬的,最大的報酬就是圈裏那些糞。牛糞歸牛把式,羊糞歸羊把式,除自己燒飯添炕外,餘剩的再變賣幾個油鹽錢,如此而已。後來去一邊的廁所裏方便時,看到一個在廁所邊忙碌的人,給我也留下了相當的印象。那個收拾廁所的人,他甚至是有些氣宇軒昂。他收拾得自己很幹淨,戴著口罩和手套,在糞池裏忙乎著,見我打量他時,他也打量起我來。老實說,因為他在外麵收拾著,我竟不好意思在裏麵方便了。一直想著這是一個什麼人。果然我的疑問是有些道理的,後來還是父親告訴我說,那不是個一般人,以前當過什麼局長的,退休後就來拱北上幫忙。常住拱北上,疙瘩山上有他的一個很小的房子,自己的家倒是不怎麼回去了。他剛來時不但對拱北上無益,倒是帶來了一些不便,不知道安排他去幹什麼才是遙他就自己去幹,啥都幹,廁所也收拾的。拱北上總是會有一些奇怪的人事,是別處所沒有的。我想要是和那人談一談,也許會談出一些有意思的話來吧。然而也隻是這樣想想而已。而且這樣的人,他未必就願意和你談。我又到田野裏轉了轉,胡亂猜想著爺爺當時偷埋上人金骨的地方。一股旋風遠遠地掠過,像和自身搏鬥得不可開交那樣。我一直留意著,手機雖也來過一些信息,但都和爺爺那裏無關。我回到堡子裏的時候,屋子裏已亮起燈來。飯已開過,菜沒有了。我去拿了兩個饅頭帶回去。我那間屋子裏又亮著燈了,不知又給安排了些什麼人,我推門進去時,吃了一驚,謔,滿滿的一屋子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誰呀他們?屋子裏熱騰騰的,我就像一個串錯了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