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還剩三個了。滿滿一窩雞蛋,竟隻剩了三個,外奶奶怎麼也壓不下她的火氣,於是就拿出剪子,將那母雞的嘴剪去了一些,痛得它直叫喚,血從它的嘴角一滴一滴掉下來。它一邊痛苦地叫著,一邊還是趴在那三隻剩下來的蛋上,好像即使它的頭被剪落,它也不會離開那裏一步似的。

這也是我們這裏的一種習俗,要是抱雞娃的母雞不恪盡職守,好好地抱雞娃,反而禍心包藏,暗地裏偷偷地吃雞蛋,那麼辦法也隻有一個,就是把它的嘴給它剪上一剪,讓它再饞饞看。因此那隻母雞的嘴頭被外奶奶剪脫了,剪得有些深,於是流下血來。

好像立時便要給外奶奶一個答案似的,就在外奶奶剪落了母雞的嘴,讓三姨用湯瓶給她倒著洗手時,她無意中發現了全部的秘密。

隻見一條麻青色的長蟲臥在院子裏的糧囤後麵,它的咽喉處有著大大的一個圓包,還沒來得及消化了去。三姨就拿了一把木鍁打它(三姨的膽子可以大到不怕長蟲,但是母親說她雖不怕長蟲,卻是怕老鼠,真正不可理喻)。長話短說,長蟲肚子裏有貨,使它跑起來不很方便,隻是順牆根兒受了傷那樣動著,突然地把嘴張了幾張,像是呐喊著卻喊不出聲音來。三姨隻覺得眼前一恍惚,過去看時,見蛋已經被吐出來,濕漉漉的,磕破了一點皮,蛋清正猶疑地往外流,長蟲已經是不見了蹤影。

算是找到了根源。

但是母雞的嘴已經是被剪掉了。

餘的三隻雞蛋,外奶奶用籮兒過了,都動的,後來果然是都抱出了小雞娃。外奶奶望著那隻母雞的禿嘴,它看上去顯得不幸卻又滑稽,像被捉弄成了一個小醜似的。外奶奶不便說剪它嘴巴的事,隻是說,長蟲一次次來吃蛋的時候,這隻母雞,它不知怎樣地被驚恐了一場,這樣子說著,外奶奶竟似乎要抹起眼淚來。

驚癆

長蟲不僅是偷吃雞蛋,還打洞,到處打洞。屋子裏有著不少長蟲洞,泥都泥不及。一次,母親說,一條長蟲就鑽入風匣裏去了。

長蟲鑽入風匣裏去時,家裏還不知道,隻是覺得風匣杆有時候硬硬的不好動,但很快又會好。其實是裏麵有一條長蟲,掛在風匣杆上了,或者是盤纏在雞毛板上了,這樣就會在拉動風匣時覺得不暢。但當時想不到這些,因為風匣的滯澀也是常有的事,風匣杆受潮了啊、雞毛少了啊等等,都會使風匣拉起來像老牛喘氣。後來大概是受不了風匣裏時不時就有的鬧騰,裏麵的冷氣也一定使它不快,長蟲於是從風匣嘴出來,順勢就爬入灶洞裏去了。由風匣嘴裏爬出,說來也隻有灶洞一條路可去,那當然就沒有什麼好果子吃。也許它爬入的時候不是做飯的時候,灶洞裏正好還沒有火。等火真正燒起來它想逃時,在一片火海裏自然也就慌不擇路了。母親說那時候過幾天就要取下風齒,把風齒下麵的灰燼掏出來,那一天是二姨掏灰燼(要是三姨就好了),二姨剛把風齒取下,灶灰就像瀑布那樣撲將出來,一同撲出來的還有一條長蟲,但是已經被燒焦了。

二姨一下子就驚坐在地上。

這件事給家裏帶來了很大的不幸,二姨受此一驚,竟成了驚癆,這裏那裏的看了有半年,不見效果,二姨竟就這麼著過世了。當然二姨身體一直就不好,還有肺結核,但吃那一嚇是很要命的袁那長蟲當時從灰裏撲出來,一下子就撲到二姨的手上,完全像活著一樣。

有個人來給二姨看病,讓二姨吃掉那條燒焦的長蟲。在家人的威逼下,二姨吃了它,但沒有什麼效果,二姨吃過它不幾天就撒手去了。母親說二姨苦了臉吃長蟲的樣子她還記得的,就像逼著她吃堿土那樣。

這件事後,即使外爺,也覺得家裏有長蟲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了,他想怎麼著不冒犯它們,又能把它們給弄走。有人出了個主意給外爺,讓他養貓,養上二十隻貓。外爺就養了一些貓。過了大約半年,長蟲果然不見了。將席芨胡小心著一叢叢用棍子挑開來看,一時意味殊深,但是長蟲卻是一條也不見了。原來外爺家的後院那裏緊臨著一大片苜蓿地,其中有不少黃鼠的,長蟲主要是吃它們,這也正是多長蟲的原因。貓吃什麼呢?正好也是黃鼠。那麼黃鼠被貓吃了,就使得長蟲沒得吃,隻好遷徙搬家,一走了之。

這真是一著高棋。

母親說,家裏的貓和長蟲似乎能相安無事,它們好像是互相怕著對方的。互相間怕著,就不大會有什麼明顯的衝突。

但是一次不知為什麼,一隻貓和一條長蟲似乎要打起來了。母親說她們遠遠地看著,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長蟲從一棵果樹上爬下來,在一個低矮的柯杈那裏盤住,卻將頭探伸下來,硬硬地翹向一個角度去,盯著前麵不遠處的一隻黃貓,口裏不停地噴出威懾的火星來。

那黃貓有一隻小羊羔大,它臥伏在一個小土堆上,將自己縮緊成一團,像一隻用盡全力握著的拳頭,它齜了牙,發著暗火一樣的聲音,兩邊的胡子鋼針那樣直豎著,由於一種張力而微微顫抖,它的尾巴也在後麵一根棍子那樣直豎著的,像是有無數的信息經由它的尾巴尖兒,不停地迅疾地遞傳下來。那一刻覺得它真是一隻小老虎,而不是貓。它們互相緊張地盯了看,一動也不動,似乎誰不慎稍稍地動動,就會給對方造成可乘之機似的。那時候要是往它們身上投石頭,一定會發出硬邦邦的聲音來。但是人們屏住呼吸,沒人敢投什麼過去。黃貓的眼睛微眯著,像是在眼縫的深處盯著長蟲似的。有時候,眼前會一花,似乎它們互相向對方躍出去了,但定睛一看,卻還是老樣子。看見長蟲纏著樹的部分很緊,這樣它即使想撲出來,也似乎不很容易的。像棍子的一頭探進水裏時那樣,它的腦袋別扭地歪擰著,某種痼疾似的。有那麼一瞬,它似乎受不了長時間那樣子,於是觀察風向或調整角度一般,將腦袋硬僵著在空中動了幾動,這時候,應和著一個節拍那樣,黃貓的腦袋也僵僵地一動一動,好像有一個機關同時操縱著它們似的。一會兒又完全地安靜了,它們又進入了那樣一動不動的對峙。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說記不清是那條長蟲,還是黃貓,主動地作了讓步。母親說她記得好像是長蟲。它忽然僵僵地將腦袋收了回去,高舉在樹柯杈上,像是以其餘光看著下麵的黃貓。黃貓也終於得到了一個間隙那樣,迅速撤轉身,回去了。雖然在陽光下走著,但它走在暗道裏似的,身子塌得低低的,像被誰壓服著,尾巴依舊殿後一般直豎著的。

走了幾步,不能完全放心似的,它又回頭望了一眼,長蟲已經循著一根樹枝爬上高處去了,使那樹枝顯得沉甸甸的。這時候貓舉著它的尾巴,加快了腳步,很快就走得不見了。

母親說,那之後有好多天,那隻黃貓都臥在一個固定的地方袁不很吃喝,像在某種沉痛的往事中一下子不能出來似的。

沒有了長蟲,外爺家的那些貓便都陸陸續續送給了別人。因為這許多的貓,一旦黃鼠不夠吃時,也就會顯出為害作歹的一麵來。

寫於2006年5月三岔河

刊於《人民文學》200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