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子現在有千餘口人,算是一個大村子了。然而細想一想幾十年來,村裏的人事變化倒不是很大,絕大多數人都是在這個村子裏過掉了自己的一生。合村有一個墳院。墳院的院牆已經拆過幾次了,以便墳院能得以擴展。前兩天到我家的果院裏轉悠。在我家的果院裏能看到村裏的墳院的。我聽到悶沉的坍塌聲,循聲望去,見幾個人推倒著墳院的院牆。隨著倒塌聲,騰起一些土塵來,將放牆的人罩住。墳院的院牆不高,很容易推倒的。我看見三個人在推一堵牆,合力推幾推,在他們跳開的同時,牆很容易就倒下去了。好像築牆的時候,就已經把拆它時的便利考慮了進去。墳院一直這麼的擴張下去,是否會吞沒了整個村莊?然而這個擔心不必有的,幾十年來,隨著墳院的擴展,村子也是一天天擴大著的。我們小時候走鄰村時,會覺得遙遠。白日行路寂寞,夜行時還怕遇到狼。大姑姑一次黃昏時來我家,在那個烽火台邊差點嚇掉了魂。她看見兩頭狼就在烽火台下臥著。幸好是村小學的田誌旺老師去中心小學領粉筆,正好路過,才沒有出事。現在就不可能遇到狼了。現在兩個村子幾乎是連接了起來。鄰村晚歸的人夜裏回家喊門時,我村的狗就會聞聲咬起來。雖已雞犬聲相聞,但村子也還是兩個。我們即使閉著眼睛走入鄰村,也會立即有所感覺。這是難以言喻的。兩個村子裏要歿了人,即使隨著村子的擴張,把亡人抬到鄰村的墳院裏會更近一些,也不就這個便利,也還是把各自的亡人抬到各自的墳院裏去埋掉。活人、亡人好像都不情願把亡人埋在別村的墳院裏。以後會怎麼樣就不知道了。譬如終於有一天(這也會很快的),兩個村子完全的連攀到了一起,勢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該怎麼辦?沒有人操心這個事的,就像這一天也還遙遠。車到山前必有路。村裏人似乎連這個話也不必說的。可以說,隻要你生在我們這個村子裏,那麼你就會死在這裏。你很難死到別處去。正因為墳院裏埋的都是自己村裏人、熟悉人,村裏人即使路過墳院或在墳院外守莊稼時,也不會覺得害怕。過別村的墳院時就不免有一些怕的。別村的人要在我們村子裏睡土,那是很困難的。平日裏會覺得村裏人很厚道的,好像隻要你提出要求來,他又能做到,一般都會答應的。村裏的一些婦女走親戚,一時沒有像樣的衣服,去跟別的婦女借,和這個借一件上衣,和那個借一條褲子,圍巾、手鐲一類也去借的,也大都能借到手。當然這都是我小時候的事,現在是不必借這些了。留給我的印象,村裏人是厚道又慷慨的,隻要你不借他的命,其他一切似乎都好商量。然而一次,讓我見識到了村裏人的促狹和蠻強,好像你就是說得日頭改從西邊出來,村裏人也不會給你略示通融。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女人,來我村裏浪親戚,歿在了村子裏。亡人的家屬商量通活了,就想借個方便,把亡人埋在我村的墳院裏。說出三個理由來:一,我村墳院裏有一個拱北,凡亡人睡土近旁都有望沾吉。二,亡人的家屬中,某人做了個夢,夢見了亡人,說亡人高興得很,為什麼呢?她說她可以在拱北跟前睡土了。說來也是亡人的個念想,活人隻是做著個手續,盡著個心意。末一個理由是,如果不無常在貴坊上,就不提這個不情之請了,既然這麼巧,好好的一個人來走親戚,突然的就歿掉了,說來也是真主的造化,咱們人能說什麼呢?就按真主的安排來辦吧。理由不錯,但是沒人聽這些理由。說多少也白說。就那麼點墳院,村裏人眼看都沒處埋了啊。家屬隻好把自家的亡人撤去自己的村裏埋掉。其實這樣似乎更好,一時的便利會帶來長久的不便,埋在別村的墳院裏,家屬想走個墳什麼的是有些不便的。把氣息相投的人埋在一處。把有骨肉關係的人埋在一處。把旁人埋在旁處。這說來有些狹隘,好像是到死也沒能明白生命的真實與奧義,但人就是這樣的。大多數情況下,人都是無法也不願做聖人的。聖人因此才那麼少,然而也不覺得少,大多數情況下好像我們並不需要聖人。

翻一翻村子的老賬。幾十年來(幾乎是近百年),違法勞改的有三個人。一個是我爺爺,1963年被抓去勞改,1973年刑滿回來,勞改整整十年。罪行是偷著當皮匠並有宗教活動。近二十年來,被逮去判刑的有兩個人,他們是父子倆,一前一後被抓去了,所犯罪行是詐騙、盜竊。村裏人普遍對爺爺的勞改持有敬意,依村裏人的看法,爺爺去勞改,並不是因為爺爺犯了罪,而恰恰是因為他做得好,做得對,這才去勞改,這樣的勞改,他們是心向往之而不能至的。爺爺從勞改隊回來後威信很高,在我們這樣一個特殊的村莊裏並非沒有理由。但後來的這父子倆就使村裏人覺得丟麵子,恥辱,是一隻老鼠壞了一鍋湯。別村的人也會把這父子倆作為一個把柄和漏洞,在村人麵前說出來。其實這些年哪個村子裏也有著和這父子倆一般的人的,誰也不要笑話誰吧,誰的影子也有歪斜的時候呢。但從勞改原因的不同上也可以看出,村子裏這些年也還是發生著一些變化的。按村裏人的說法,雖然被抓去勞改的隻是那父子倆,但底盤兒還沒有清呢,共產黨要是手放辣一些,毛賊還能抓去幾個呢。還不放手抓,等著養大了再抓他們。總之現在的村子,雖然寺裏的喇叭到時候也會準時響起來,雖然阿訇也講得嘴裏出白沫子呢,可是村子已不是那時候的村子了,已讓人覺到一些不安全了。讓人說不清村裏的人都是一些啥人。我回到老家時,會聽到父親感慨說,現在的村子裏複雜得很。有什麼複雜的呢?父親說真正吃救濟糧的吃不上,不該吃的倒是吃了個肚兒圓。你想說公道還沒個地方說。其實到處都是這樣的。我覺得村子裏已經很不錯了,我回到村裏,會覺到久違的淳樸與安靜。一天待在家裏,也不會有誰來打擾我,做出令人意外的事來。陽光在窗紙上那麼安靜,風輕輕地掀起門簾又放下來。晚上星星那麼多。白天天空那麼藍靜開闊。我起床時往往已是陽光滿院,去後麵的果院裏方便時見四麵的田地裏都有著勞動的人了,而且看樣子他們勞動已很久了。還要他們怎麼樣呢?都是憑自己的苦力吃飯的人。父親說村子裏複雜得很啊,理由也不過在一點救濟糧上而已。救濟糧能有多少呢?更多的糧食還是從老百姓自己的地裏長出來的。也許事不關己,我才與父親的感受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