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來離開村子,去外工作的人,村裏有五六人之多吧。我算是跑得較遠的了,跑到了銀川。然而說遠有多遠呢?坐快客從銀川到我家,也不過三個小時而已。和父親那時候就不能比了。父親那時候去看望在銀川勞改的爺爺,給爺爺送一點吃糧,騎自行車,往來一趟需一周時間。有時候甚至可以說人是活在不同的世上,但終歸是同一個世界。終歸都是人在活著。回村裏的時候,村裏人眼神已有些變化,好像我已是一個客人。他們觀察並探究著,要是我顯得熱情,他們就很熱情的。我覺到村子的老舊,就像一壇子醃菜,多少年來也是那個味道。其實村子是變化了不少的,隻是在外麵遊逛的人不容易看出來。當看到兩個年輕、健碩的女人騎了摩托車由村巷裏一掠而過;看到一個鋤草的人突然停住勞動,取出別在腰裏的手機嗚嗚哇哇講著時,心裏還是很有些異樣的。但同時就看到高天下麵的塬上,幾隻烏鴉在緩緩盤旋,忽然的一個俯衝,像被什麼擊中似的掉到塬下麵去,你就覺得眼前情景,真是和兒時所見沒有兩樣。山坡上有一片杏林,是孩子們的好去處,開花的時候揪花,結果的時候摘果子,隊長忽然從一棵樹後麵撲出來,那麼高的個子,那麼叫人魂飛魄散的臉,好像是跑都來不及了。隊長逮住了一個或兩個,揪住耳朵牽到一邊去了。這是多麼深的記憶。冬天的時候,隊長就不很限製我們到杏林裏去。騎在一棵樹杈上能看到整個村子。掉在地上的杏樹枝可以撿回來引火。陽光好的時候,還可以在杏林裏睡一覺。記得母親們總是告誡我們正晌午不要在山裏睡。但是那片杏林已沒有了,又有了許多另外的樹。我這次回來正碰到樹開花。花開的第二天我就去樹下看。果然不出所料,已有一些花瓣萎落在地上了。但是花開得很好,就像一朵也不缺似的。有花就有蜜蜂,嗡嗡嗡叫,不知從何而來。我看見每一棵開花的樹上都有蜜蜂。它們並不集中到一棵樹上去。花期短促,最長不過半月吧。一天晚上忽然下起小雨來。雨下了整整一夜,這給花帶來了災難。第二天早上去看時,見花瓣落滿在樹下麵的泥濘裏,殘留在樹上的花似乎也不能作花看了。總覺得它們還都是孩子。花兒不等到老邁,在年少時就死去了。我家開花的樹是不多的,比不得鄰居家。鄰居的院子裏,那麼多的樹在開花,隔了老遠也能聽到蜜蜂的聲音,像是輕輕的可以把你浮托起來。但是一場小雨後,他家的院子裏就失掉了許多的陽光似的,轉得黯然下來。另有一家鄰居,在我家的果院上麵,立在他家的院子裏,是能看清我家的,能看清我家屋頂上曬著的玉米和辣椒,但是立身在我家的果院裏,卻隻能看到他們的院牆及高出院牆的椽子和瓦頂。院子裏有一棵榆樹,臨牆長著,冠很大。記得他家的孩子騎在上麵捋榆錢,隨手丟幾枝到我們的果院裏來。院子的主人是父親的表弟,名叫薩迪,我叫他爾薩爸。他是生在新疆奇台縣,是父親大舅的長子。父親的大舅,輪到我就叫他大舅爺。他是村子裏跑得最遠的人。跑到了新疆奇台。村裏跑去新疆的有兩戶人,一戶就是大舅爺,在奇台縣,另一戶在吉木薩爾。正因為有兩個村裏人在新疆,村裏人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奇台縣和吉木薩爾縣。說起這兩個名字的時候,他們都是很上口的。似乎對這兩處未曾見過的地方已有些熟悉了。我小的時候所謂大舅爺隻是個傳說。後來就見到了。他帶著女兒回來省親。那時候外太太還在的。

聽大舅爺把外太太喊媽,給人的感覺是異樣的。大舅爺和村裏人已有些不同。大舅爺與二舅爺三舅爺同出一對父母,卻已經是有些不一樣了。大舅爺身上有著獨特的氣息,尤其是他的女兒。我們都跑去看,那女子大方地立在窗前。叔叔用舌頭舔開窗紙看她的背影。記得她不大情願吃外太太做的飯,因外太太的眼裏總是流水。我家請他們父女倆來做客時,叔叔又舔開了我家的窗紙。他蹲在窗外的炕洞邊,和幾個娃娃不停地扳手腕,弄出不小的動靜來。父親忍不住一次次出門來嗬斥著。叔叔那悻悻難寧的樣子讓人難忘。父女倆在村裏待了一段時間回去了。從此再沒有見過那女子。她算來是我的一個表姑,年近五十了吧。大舅爺陸續又下來過幾次。一次帶著爾薩爸下來,在三舅爺家的後麵收拾出一套院子,就把爾薩爸留下了。那時候爾薩爸剛剛結婚,他們要說是從北京來的,我們也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們小夫妻都是生在新疆,說著和村裏完全不同的話。他們在村子裏生活了二十多年,生有三個孩子。等他們的兒子耶賽結婚後,一家人又搬回新疆奇台去了。其間大舅爺也還下來過多次。畢竟新疆是太遠了,因此三五年來一次也讓人覺得還算來得勤的。爾薩爸兩口子擺過布匹攤,種過溫棚菜,販過羊,等等,但日子好像是一直沒能好過起來。後來經由父親說合,爾薩爸還給城裏的一家商場看過門,晚上商場歇業後,爾薩爸就得趕去睡在商場裏。其實哪裏敢睡,那麼大的一個商場,責任都在他們幾個守門的身上呢。月工資三百元。這樣守門有好幾年。他的女人,我那個嬸嬸的工作是放羊,模樣已與剛剛來到村裏時大不一樣。當然那時候她還是個新媳婦嘛。正是封山禁牧的時候,白天是不敢放羊的,她就夜裏趕到山裏去放,天亮前趕回來,真是好膽量。村裏人對她是有些佩服的,想她是從大地方來的人,又是一個女人,下起苦來卻是那麼的潑實,不惜力氣。他們夫妻倆在村裏那麼多年,模樣是改了不少,口音卻一直和村裏不同。可見一個人最難變更過來的倒是口音。正因為這,使他們和村裏人比起來總有著某種難以言說的不同。他們的幾個孩子卻都說著和村裏人一樣的話,看來他們在說話上完全沒有受到父母的影響。現在他們一家是去新疆了。孩子們說起話來,同著帶去的口音,一定又要讓奇台人覺得特別了吧。還記得爾薩爸常常從院牆上探出頭來,和果院裏忙乎著的父親說話的情景。父親和他的這個表弟關係不錯,有什麼事,就會去後麵的果院裏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