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女人坐在馬良駿的院子裏揀枸杞,就聽到寺裏的喇叭聲響起來。那時候日頭已經升起老高了,照亮了大半個院子。一個人在喇叭裏聲音急促地喊著,喇叭雜音很大,聽不清他喊的是什麼。但隻要是村裏人,都知道這是誰在村裏喊著,喊的又是什麼事。一定是哪個村子裏又無常人了,於是老背鍋呼叫著大家去送埋體。老背鍋是寺裏的鄉佬,哪裏歿了人時,老背鍋就會這樣的在喇叭裏喊起來。一聽那聲音,就會覺得喇叭一定是很老舊了,而且什麼地方在漏風。但老背鍋在努著勁喊話,這個大家還是聽得來的。一般情況下,村裏的喇叭一日要響五次,不是一日要五次禮拜麼,每次禮拜前,隻要不停電,喇叭都會準時響起來。這樣的時候,不必老背鍋來喊什麼的,而是將早就錄製好的一段讚聖詞,在喇叭裏放出來就是了。村裏人已聽慣了這聲音,隻要有這聲音適時地響起來,村民們就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慰與踏實。這就說明我們大家是在平安中的啊,說明日子是值得過下去的啊。但老背鍋也會時不時的在喇叭裏喊起來,老人的喊聲不能預計,總是有些突如其來防不勝防。如同一個人好好地走著,突然給一隻看不見的手推了個趔趄一樣。然而聽得多了,也就習慣起來。隻是會想一想,猜上一猜,又是哪裏無常了人,無常的人是誰,自己認識不認識啊,也隻是這樣地想想而已。要是認識,就會帶來較深的觸動,就像隨著這個死,自己也損失了一些什麼一樣。這個損耗可以感知,卻難以詳說出來。
喇叭聲消停下來。那樣的喊一場後,老背鍋的嗓子一定是不好受的。老人喊話的時候,就像是吼喊著讓人去救火一樣。其實沒他喊得那麼急的,他隻是習慣於那樣喊罷了,心裏一定也是平靜的吧。他已經那麼大的歲數了。
女人們就議論起來,猜測著誰的命又盡了。死的消息總是會帶來一些特別的氣氛。會把人們籠罩其中,使人們有所沉浸。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都是相關的話題了。有人就會說,不想揀枸杞子了,聽老背鍋這麼的一吼喊,啥都不想幹了。有人就反駁說啥都不想幹你還想幹啥?話雖這樣說,枸杞子也還是揀著的。不過是說說而已。就會開馬良駿女人的玩笑,說我們這些窮漢,死起來簡單著呢,你們兩口子怕是舍不得死,盤下這麼大的個光陰,車啊堯房子啊、票子啊,一死就得都撇下,撇下嘛又舍不得。一個女人說起馬良駿女人戴著的手鐲,說不要說別的,就那一對手鐲,如果是她的,她就舍不得死,總要把它戴個夠了再死。但啥時候才能戴夠呢?就沒有個讓你戴夠的時候。馬良駿的女人也在揀枸杞,同時她還算是個監工的角色吧。要是有人在口袋裏裝走幾斤枸杞,損失可就大了。還有些女人不自覺,管不住個嘴,把枸杞一把一把的當麻麥吃。把個嘴都吃爛了。枸杞能那麼吃麼?在枸杞堆旁,不讓吃是不可能的,然而把枸杞當飯來吃,當便宜來占,這就有些不可取了。隻要是馬良駿的女人在,大家就不好意思由著嘴吃的。即使馬良駿的女人去廁所什麼的,也不可掉以輕心,這裏麵不知道哪個,正好就是人家埋下的暗線。後來也就想通了,不要想著占便宜,掙那份揀枸杞的錢就可以了,便宜是不好占的。誰會允許你占他的便宜呢。往往是想占便宜的人反而是吃了虧,讓人家開回去不允許你揀枸杞了,這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影響就壞了啊。影響一壞,再幹啥就不好幹。覺得有時給嘴裏含上一粒枸杞,倒是比滿嘴的枸杞更有滋味。大家開馬良駿女人的玩笑時,即使是拿她的死開玩笑,她也是掩飾不住一些得意的。她說,皇上的東西多不多?他也是一死,把他喜愛過的都撇下了,主要是圖下個眼歡喜,活著的時候,看到自己有這麼一份光陰,心裏是高興的,其實就是個給了你一個眼歡喜。她好像並沒有說出她心裏所想的。話雖這樣說,她的神情卻更多地顯現出她的優越與得意來。就像是在說她家的光陰好是無需說的,死是不足畏的,死後這一切真的會丟下來麼?這好像並不能成為一個困擾她的問題。也許是為了揀枸杞的方便,她把兩隻鐲子戴在一隻手腕上,使得兩條胳膊給人不同的感覺。
她還應那個女人的說,把鐲子取下一隻來給她試。那女人把鐲子在手裏掂一掂分量,顯出吃驚的樣子,但是她的手太大了,戴不進去,就把鐲子有些不舍得的還給馬良駿女人。馬良駿女人戴著鐲子,又說起眼歡喜的話。她說鐲子也是個眼歡喜,世上的萬樣細想起來都是個眼歡喜。她這樣說的時候,能看出她的歡喜來。這時候才發現阿旦女人這半天沒有參與大家的說話,一直是在默默地流淚。大家也是理解的,她的頭上還戴著孝帕。她大無常說來還不到二十天。一定是聽到了老背鍋的喊聲,使她禁不住想起她的老人了。這些天她來摘枸杞,已經是流了不少眼淚。大家都知道她是為一頓麻辣燙在後悔。阿旦女人的父親,可不是個一般人,在村裏當了幾乎是半輩子隊長。那時候隻要他立在隊部的高房子上,連著吹幾聲哨子,村裏人就得不顧命地往麥場上跑。遲到的人有好果子吃呢。他隻要是臉陰下來,飼養院的田樹義腿肚子就轉筋了。寧夏解放不久他就當上了村裏的隊長,一直當到改革開放,隊長不當了,又去當工頭,在揚黃工地上當工頭,錢整皮箱往家裏提。阿旦女人說,那時候她大把錢攤開在炕上,滿炕的錢,她們姊妹幾個幫父親整理著,也不是很愛,哪裏有現在這麼愛錢。也是那時候衣食無憂的緣故吧,拿上錢也沒有什麼用。阿旦女人的父親,那時候的派頭,比現在的馬良駿還要大。他畢竟當過那麼多年隊長,有威嚴。馬良駿不過是個錢多。可是光陰說好是一下子,說敗落也是一下子。怎麼一下子就敗落了呢?也沒有胡日鬼過啊。然而阿旦女人的父親晚年過得很不如意,卻是一個事實。也許和他當過隊長有關係吧,他的兒子竟一連生了六個女兒,還沒有給計劃生育。但是人多嘴多,要吃要穿,日子一下子就敗落了下來。竟然讓那個當過大半輩子隊長和工頭的人,在古稀餘年,不得不學了一門給人盤炕的手藝,憑這手藝掙錢度日。給人盤一麵炕,他收六十塊錢袁兩天時間盤成,一天掙三十元。可是他在二十年前的日工資就比這高。他盤炕時一個人盤,不要小工。盤出的炕按村裏人的說法,那是靈得很,生火一會兒,炕就會熱起來,樣式也好看,隻要你舍得花錢,用瓷片,他就能給你把炕盤成席夢思床的樣子。看起來是席夢思床,坐上去咋這麼踏實穩當啊,原來是一個炕。他盤炕出了名,別的村裏也請他去的。但是村裏人請他盤炕,心理上總是有些不很適應。他即使受雇給人盤炕的時候,那種多年來給大家以震懾和影響的威重氣勢還是有的,就像是一頭獅子,被人當看門狗拴在門上給看門,畢竟那不是狗,而是一頭獅子。有人請他去盤炕,不知怎麼一來,自己就容易成了人家的小工,受他指使慣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