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三個月的時候,我們請來了一個保姆。
原本以為請保姆的人家,都是養尊處優,凡事自己懶怠做,要人侍候,這才雇請了保姆來。等自己也要請一個保姆的時候,這才發現事情並非如此。請保姆也會出於完全不得已。
譬如我家,我要上班的,宣傳部的創作員,雖然坐班方麵不是太過要求,一天一個照麵,總還是要打給人家看的。同時身為創作員,即使不坐班,那也是比坐班還要辛苦,要拿出創作的成績來。總之我是不得消停的。不可能我什麼也不幹來照料兒子。老婆三個月的產假滿了,單位已頻來電話催,再不去上班看來是不行了。何況老婆的這一份工作還得來不易,能請得三個月產假已經是很讓我們感激的了。父母親那邊,父親一直有病,都是母親伺候著的,多年來已是有些心力交瘁,父母不來給我們提要求就已經算不錯了。父母那裏我們是不能再存任何指望了,雖然他們是那麼的疼他們的小孫子。那麼怎麼辦?總不能我們都去上班,把三個月大的兒子一個人丟在家裏吧。母親也說了讓我們把兒子抱過去的話,但這是不可能的。不僅是我覺得不可能,連老婆也這樣覺得。商量來商量去,看來是得請一個保姆了。保姆是不好請的,我們這樣一個小地方,情況是有些特別,即使家裏條件不大好,窘迫,也不主張小夥子出去搞營生,待在家裏好像最是穩當,讓人放心。姑娘家就更不主張到外麵去掙錢了,社會是如此的複雜,咱們又短見少識的,誰知道出去會碰上什麼情況。出於種種擔心和考慮,就都願意把女兒留在身邊。這個情況我們是知道的。於是就先在兩方麵的親戚身上打主意,看誰家有年齡合適的丫頭。所謂年齡合適,就是不太大,不能這邊給你當保姆,那邊媒人天天踩著門檻給她說媒了。這不行,不能太大。但也不能太小,不能自己還完全是個孩子,就是說至少自己可以帶孩子了。另外毛病少一點,勤快一點,能看來個眼色就行了。親戚之間嘛,知根知底,擔心自然就會少一些。兩方麵看過好幾輪,都沒有看出個結果來。我小舅舅的一個女子,我們都很中意的,她在家裏也是沒什麼事情可幹,不過是洗鍋抹灶,另外喂著幾隻羊罷了。她自己倒是很願來當保姆的,畢竟是在縣城裏嘛,她幾個月也上不了一次縣城的。從她的眼裏可以看出,她對當保姆甚至是有著些許幻想的成分。但小舅舅說,他沒什麼,就是小舅母不同意,現在都是女人當家。小舅母說家裏的活計太多,救個急倒可以的,譬如十天半月,是可以的,不要錢都中,但成年隔月的去當保姆,家裏這麼多的活計就會是個麻煩。後來得知小舅母還是嫌工錢低了。然而再高我們也拿不出。事先當然是打問了一番,都是這個行情。要是表妹來當保姆,當然工錢是要略高一些的,但能高到哪裏去呢?後來和老婆商量,親戚們身上看來是不能存妄想了,而且與其從親戚家裏找保姆,還不如在別處找呢。保姆在家裏時間再長,也不過兩三年而已,親戚卻是一輩子的親戚,什麼地方做得不周到,慢待了人家的娃娃,親戚之間一輩子的和氣就沒有了。再說親戚們之間,話也不好說,讓親戚的娃娃來當保姆,那就不完全是一個保姆了。來了當然還得吃住。吃不要緊的,添一雙筷子而已。住在哪裏呢?是啊,住在哪裏呢?怎麼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因工作調動,暫無去處,自黨校借了一間平房湊合而已。即使能支起一張床,同在一間屋子裏也有些不便的。竟然沒有想到保姆的這個住。於是就明確了兩點,一是不能從親戚家裏找保姆了,也不能從遠處找保姆,必須找一個隻食不宿的保姆。那就隻能在城郊找了。隨著縣城的擴展,周邊的一些村子已經是和縣城接連了起來。
找也是能找著的。
已不記得是通過誰的介紹,我們終於在城邊的李莊找了一個保姆。李莊的莊風很壞,惡名廣播,但沒有方方麵麵都合你意的保姆,能適合隻食不宿的條件已經是很不錯了。趕緊讓人家來吧。所以說定的第二天,老婆上班前,那保姆就準時來到了我家。言約好的時間就是早晨七點來我家,因老婆是七時半去上班。李莊離黨校很近的,步行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吧。
那保姆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個頭已有老婆那麼高。使我們不大滿意的是,她不是一個熱情的人,她總是有些不大高興。做什麼事情的時候,也隻是埋頭做事,不與人交流,就好像屋子裏沒有別人。這就使氣氛有些壓抑。當然這也和她的缺陷有關係吧,她是有一點缺陷的,她說話有些讓人聽不清楚,好像是大舌頭,又好像舌頭短了一截。和她不很熟悉的人,是不大聽得清她的說話的。也許正因為這樣,她才不多說話吧。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回頭看,我和老婆就常常議論,當初請來這樣一個保姆是否是一個很大的失誤,後來我的兒子很是內向,話少不說,還很怯生,院子裏一大幫孩子玩耍的時候,他總是置身圈外看著,別人來拉他參與時,他就會緊張起來,甚至會哭,這使得我們憂慮又痛心,看兒子從一年級到現在,通知家長書上的評語,都會看到過於內向,不愛參加集體活動一類的字樣。開家長會的時候,班主任也會單獨留住我們,提醒告誡一番。這的確已成了我們的一大心病。我讓兒子去練跆拳道,想讓兒子變得陽剛、開朗一點,都是起不上什麼作用。雖說可以天性如此來做解釋,但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們都會心照不宣地想起兒子小時候的這個保姆來。想那時候要不那樣草率,不要抱著完成任務的心態,細心尋訪,給兒子好好找一個保姆,兒子會是今天這樣子麼?內向是有一些的,至少不是今天這樣子吧。
但也隻是責怪自己,覺得保姆沒有什麼過錯。作為保姆,她還是盡了她的本分,她就是那樣一個人,不可能做了我們的保姆,我們就要求她變成另一個樣子吧。
她的名字叫阿舍。不開口的時候,很像是一個阿拉伯人。留一根很粗的辮子,勞動起來是有些不方便的。老婆曾建議她把辮子剪掉,她摸著辮子咕噥了一句什麼,但辮子始終還是在她的身上。我們很快就領教到阿舍雖然是不聲不響,內心卻是很有些倔強的。比如正在做飯的時候,她在掃地,你讓她先不要掃,灰塵會落到鍋裏去,一邊說一邊指著鍋裏,這是很容易明白的,但她愕然地看你一眼,似乎並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接著還是掃她的地;譬如兒子在床上亂蹬了雙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在地上洗著尿布,你說先不要洗尿布,先來看孩子,你說著會指一指孩子,她會是明白過來的樣子,然而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她會接著洗尿布,好像就是不拿你的話當回事情。這是很讓人惱火的。想怎麼找了這麼個保姆啊。但她總是忙著的,並不是閑站在那裏任孩子哭,這也就使你沒有什麼話說。還有個讓人不快的地方,就是飯熟了,她先給自己盛上一碗,埋頭不管不顧地吃掉,然後看著老婆說,她可以走了麼?聽起來她說的是她可以丟了麼。隻要老婆回來,吃過飯,也就沒她什麼事了。她似乎在這一刻急於回去。其實我們也希望她回去的,但她這樣逃一般地要走又會讓人莫名地不快。她走後我就和老婆議論她,我說這個阿舍沒教養,從來都是第一碗飯盛給自己,想不到別人。老婆也是不滿意的,然而也沒有什麼好的法子,隻是說,她們這種有缺陷的人,總歸是和別人有些不同,不能像常人那樣要求的。這話就算是說得很重了。阿舍不僅是言語上有些障礙,耳朵也有問題,需要你大聲說話,還要指指畫畫的。這樣大聲說話是會驚著孩子的,指指畫畫的樣子也不好看,因此不隻是她少與我們交流,我們和她的交流也不敢多的。但是阿舍把我兒子收拾得還是很幹淨的。院裏總是晾曬著尿布,兒子隻要是這裏一便溺,那邊她不知怎麼已經知道了,很快就會拿來幹的,換掉濕的,熟練的功夫讓人看在眼裏,很感安慰。一次看電視,幾個高手蒙了眼拆卸槍支,手法出神入化,讓人歎服。不知怎麼的,一邊看著電視畫麵,一邊我就想到阿舍的給兒子換尿布來。要是蒙起阿舍的眼睛讓她換尿布,那也沒什麼問題的。隻是她從床上往起抱孩子的樣子讓人不滿和擔心。早上,老婆去上班了,我有時還會睡睡懶覺的。
若是兒子還沒有醒來,阿舍就會去水房提水,把水缸提滿。或者是掃地,把地掃得幹幹淨淨。這些其實不是她應幹的活計,但她卻視為己任的幹著。或者是洗尿布。也有什麼事也沒有的時候,她就搬了小凳子,在門旁坐著。也不知她在想什麼。不時偏頭向屋內的床上看一眼,看兒子醒了沒有。後來那樣閑著的時候,她還織過毛衣什麼的。坐著發呆或織毛衣的時候,她的少女的模樣還是有些動人的。隻要兒子醒來,她就會即刻投入工作裏去,穿衣服、穿襪子、換尿布,同時把空奶嘴塞在兒子的嘴裏讓他遊戲似的咂吧著。兒子的胳膊腿兒在她的手裏麵條兒似的聽話。穿戴齊整,然後是小被子一裹緊,寬布帶子束了,兒子就像個粽子似的被她給打扮出來了。一係列動作看在眼裏是很舒坦的。但是她往起抱孩子的時候,卻有些不得法,如何從床上抱起孩子來,老婆教過我的,先探一條手臂過去攬在孩子的腰裏,一手輕輕扶托在孩子的後腦勺上,再輕輕抱起來,這樣往起抱時,孩子的身子和他自在地躺著時沒有什麼變化,抱起來的是一個整體,就像你端蓋碗茶時,要一手輕輕地托著底,一手需輕按在蓋上,這樣碗蓋才不會滑出去,碗裏的茶水也不會灑出來。抱孩子是一樣的道理。抱孩子比拿蓋碗還要小心。我在老婆的幫助下學習著抱孩子袁從理論到實踐也還有著一段距離的,比如兩手如何搭配,如何用力,各出多少力,才會使孩子覺得自在、舒服,頭既不會仰到後麵去,也不會跌到前麵來,學起來才會發現這也是學問,也是不容易學到手的。正因為我受過這方麵的調教,加之又是我兒子嘛,因此阿舍抱兒子時就會讓我一眼看出問題來,第一是她的速度太快了,孩子要在睡夢裏,這樣的一抱就會使兒子驚醒來,這還在其次。我發現阿舍並不知道孩子的小腦勺後麵也是需要一隻手的,她的兩手都攬在兒子的腰裏,這樣往起抱時,兒子的頭就會折斷了一般歪斜到後麵去,這是很讓人擔心的。我給老婆告了狀,讓她給阿舍說說,把她在兒子腰裏的手騰出一隻來,移到他的後腦勺上去,也不要那樣猛地抱起來,孩子是一口袋麵麼?說起來真是讓人擔心的。阿舍的強蠻,有時候也讓人煩,說過多次她還是那樣抱孩子,好在兒子皮實,並無什麼大礙,好像已經與他的這個保姆配合得默契了似的。那就隨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