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天子
望天子是一個人。
從我們記事起,望天子就已經很老了,但是很精神很硬棒,就像一條折不彎的老檸條那樣。他個頭不高,臉似幹牛皮,下巴上翹起一小撮青白的山羊胡,使他的下巴也因此顯得尖了。
叫他望天子是有些原因的。他的眼睛生得頗為奇特,總是由不得他自己地向天上看去。就像他抬頭看某一次驚心動魄的閃電時落下的病根。其實生就那樣的。這使他的臉型很古怪,使他的眼睛周圍總有著一種緊迫感。一般人像他那樣來上一兩分鍾也受不了的。也不知他是怎樣忍受著的。
我後來再也沒有見到第二個人有他那樣的眼睛。
在我們小時候的生活裏,他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也不知隊裏出於何種想法,竟讓這樣一個眼睛有毛病的人看守隊裏的莊稼。據說他的弟弟李風全當時是大隊支書,因此使他的哥哥有了這麼一份輕省的工作。這樣的理由是最能叫人無話可說的。但也有人認為,隊裏如此安排,真是慧眼別具,所謂看守莊稼,不就是盯著麻雀不讓飛來地裏麼?麻雀自然是飛在天上的,然而誰的眼睛能長久地盯著天上而不疲呢?除了望天子,誰也不能的。從這個角度講,隊裏使望天子看守隊裏的莊稼,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我們小時候,和鄰村共有著一個小學。因老師在鄰村,學校也就設在了鄰村。早晚上學時,常常能看見兩邊地裏的望天子。他在地裏紮製了不少稻草人,我們這裏叫烏人。一些烏人手裏,他弄了風轉兒讓握著。風一吹,紙片做就的風轉兒就不能自禁地轉起來,而且發出響響的聲音,再為大膽的麻雀一時也不敢落下來的。有的烏人頭上,他給戴了破草帽。烏人手裏的風轉兒都被我們偷偷地拿走了。草帽不怎麼拿。遇到下雨天,不得已也拿的。記得竹編的草帽在落了雨水後烏亮亮的,戴在頭上沉甸甸的。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見他從路邊的糜地裏鑽出來,將我們攔了個措手不及。那是我們將他的眼睛看得最為真切的一次,驚得魂都丟了。還記得他為了看得清我們,臉上做出的那種怪異的努力。但他企圖要在一瞬間抓到我們每個人,倒使我們得機跑散了。
後來的一段時間,我們上學路上就很小心。草帽、風轉兒一類也各自安生了一段日子。有幾次心裏癢癢得厲害,到底忍不住,悄悄地摸過去,突然就覺得心在腔子裏猛猛地一飛躍,就見他或坐或躺在有草帽風轉兒的烏人下麵,像在正等著我們似的。這樣的受幾次驚嚇,會覺到趣味索然的。但我們也會自做了風轉兒,玩得膩了,交到烏人手裏去。這一點老人是不會幹涉的。而且我們逐漸地也會摸出一些門道來,譬如下大雨的時候我們摘去了烏人頭上的草帽以急時需,過後隻要將草帽拿回來,複戴在烏人頭上,老人也不追究我們的。
入秋以後,天多湛藍高遠,不時會有大片的麻雀惶急地叫著飛過糜地穀地去。這時候老人就會隨了頭頂飛著的雀群邊跑邊呼。他的呼聲短促而激越,像一陣海潮浮漲得雀群沉落不下來。他手裏還有著一根撩撇子,邊跑邊呼邊掄,忽然一下子丟開,裹於其中的土塊或石塊就呼嘯著飛出去,在天上很快會變成一個隱約的黑點。但似乎很少打中麻雀的。雀群像是死死盯上了下麵這塊莊稼,它們不停地叫罵著,挑釁著,不停地盤旋浮沉,似乎要冒著危險不惜一切地落將下來。真要是落下來就不好弄了。老人瘋了一樣跑著、叫著,他似乎著惱於自己不能變得和麻雀一樣多。有時他會突然地不見了,那是他失足跌倒在地裏了,但在麻雀借機要黑壓壓地衝下來時,撩撇子卻在糜苗間發出錚(左金右從)的響聲了,在雀群陡然的沉甸甸的一飛升裏,吼喊著的老人又立起來了。他的喊聲裏似乎含著不少的鹽粒和烈火。雀群大概看到雖然地裏有那麼多人,但隻有這個老人在與它們為敵,因此很不甘心一下子就離去的。每一陣雀群掠過都會把老人累個半死。實際這並非一樣清閑工作。除非讓麻雀落下來不管不顧,那樣倒是很清閑的。但看老人舍命護穀的樣子,他是得不到這樣的清閑的。好在麻雀膽怯,於計謀中失策,它們總是結群成隊而來,要是一隻一隻前來騷擾,施以無休止的車輪戰術,老人縱是累死也無濟於事的。有時若正好被我們碰上了,馬上會情不自禁地參與進去,跺腳、跳躍、扔土塊,幫著老人一並吼喊,這時候天上地下的聲音往來交織,彙合成沸沸揚揚的一大片,真似爆炒著一大鍋豆子似的叫人南北莫辨,不亦樂乎。終於是糾纏無果,雀群像一片沒來得及降雨的雲那樣,帶著一片涼爽的飛聲,戀戀地飛遠了。老人和我們都望著雀群遠去,借著遠處坡麵的映襯,還看得見的,像是貼緊著那枯黃的坡麵在某種靜止裏飛,但是突然地一個上升,印在坡頂的藍天裏,似乎往更深處印了一下,就一絲尾音似的不見了。
老人回頭望了望我們,也很快地沒在糜地裏了。
我們村自然也有著一個守稼者的,奇怪,也是一個老人。這老人脾氣極壞,常砸碟子摔碗,搞得鄰居也不得安寧。正好,可以發它的壞脾氣到麻雀那裏去了,但他是不止於麻雀的,也叫我們常受著他的壞脾氣。我們放學後總是要到地裏給羊找找草的。但要是給這老人逮著,草沒收不說,還會褪下我們的褲子,在屁股上狠狠來一頓鏟板子的,甚而是連背篼鏟子一並沒收了去。都知道老人的脾氣,能把他怎麼樣呢?不能怎麼樣的。而且他還不同於望天子老人,他是一次隻逮一個,伸手出去穩穩地便能逮住。這樣地下來,幾乎每個人的屁股都吃過他的鏟板子了。就逼得人隻好到鄰村的地裏去找草,待遇果然大為不同。我們悄悄地沒在地裏鏟草,很少碰到望天子老人來追剿我們。人心總是不識好歹的,我們於是就放言說,望天子老人隻能看到天上的麻雀,看不到我們的。但一次落著小雨時,望天子老人卻不期然地從糜地裏鑽出來,將我們攔住了。他腰裏係著撩撇子,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似乎他隻要突然間打出一個噴嚏來就能將我們嚇死。一時隻聽到雨絲兒落到鏟板和糜葉兒上的聲音,深厚無盡而又迷離難辨。但稍稍地愣怔之後總是慌不擇路地逃跑。突聽老人大喊了一聲。老人保證說他不打我們,但必須不要亂跑。你們幾個一亂跑,得踢折多少糜子。他講道理似的給我們說。後來老人果然沒怎麼著我們,隻說雨天踩踏田地是不好的,並且呢,雨天鏟的草,羊吃了也不好。於是在前麵帶路,小心地在糜苗間走著。我們順從地跟在後麵,走得比老人還小心。到近邊的一個地埂兒上,就讓我們沿地埂兒回去了。
人總是欺負對他好的人,我們曾打死過老人的一隻鷂子的。老人後來有了一隻鷂子,羽毛黑得發綠,項下掛一小鈴子,一飛起來,半空裏像流開了一條涓細又活潑的小河。那黃褐的眼睛時時警覺著,似乎看到的任何都是醒目的,值得攫取的。我們總還是有些怕它,怕它飛來喙我們的眼睛。它常常搖搖蕩蕩地立在老人的手上胳膊上,突然地展翅飛開一下,又返回來。老人的胯邊帶著一隻血淋淋的麻雀袋。他常常拿出麻雀肉來逗引鷂子吃。他攥得很緊,鷂子一次隻能撕一小點。鷂子用它帶鉤的嘴從老人的拇指食指間狠狠地撕出肉來。老人會允許鷂子在他的衣袖上擦拭血嘴。自有了鷂子,麻雀就得了凶信一樣,頗來得少了。偶爾也僅隻路過似的,結成一大片,在頭頂高高的地方飛過去,連飛動聲叫聲也聽不到的。但鷂子依然常常逮了麻雀回來。它的逮法和兩個守莊稼的老人相比又不相同,隻要飛出去,它就不會空著回來,有時還會兩爪裏各抓一隻,嘴裏又叼一隻,看上去真是很凶殘的。但老人似乎很喜歡它,常常往掌心裏唾唾沫,梳它的羽毛。梳得它的翅膀一展一展的,似乎連它自己也按捺不住一種飛翔的欲望似的。
一天我們幾個悄悄地在地裏鏟草。苦子蔓的奶汁使我們的手硬邦邦的不適。這時忽然聽到一陣夢境似的鈴聲由遠而近,倏地又令人耳聾般地消失了。真是沒想到鷂子會在我們身邊停下來。它落在我們身邊一個烏人伸開來的胳膊上,一邊灼灼地瞅著我們,一邊啄著烏人手上的風轉兒。沒有風,風轉兒僵僵地轉著。
我們雖然有三個,但還是說不清來由的怕它。它用暗火那樣的眼睛盯著我們,時時都會飛過來似的。
這時候一個土塊突然從我們這裏飛出去,像一隻勇敢的麻雀不顧一切地砸向那隻鷂子。鷂子像一隻鞋那樣從上麵栽下來,在它僵僵地展伸著爪子,鉤狀的嘴念咒似的一張一張時,我們帶著一身虛汗,逃出一個噩夢似的溜走了。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我們一路聽得老人吆喝著他的鷂子,那聲音如隔著一重天空或茫茫大海似的。
望天子老人的一個孫子,是我的同桌,也是我少年時期最好的朋友。有一次因為我,他和他的堂哥打了一架。他不是對手,被堂哥騎在身上,揪住他的頭發一下一下往地上撞。他還斜著眼睛讓我快走。這情景讓我至死難忘。而且由於自己無兄弟的緣故,我常常會很傷感地想起這一幕來。想他要是不出事,我們是可以結為兄弟的。聽說在眾多的孫子裏,望天子老人最是疼他,他常常拿一些手工的玩具我們共玩,彈弓啊鐵環啊什麼的。沒一樣不是他爺爺給他做的。還記得我問他怕不怕他爺爺的眼睛時他詫異著搖頭的樣子。
但是後來,我上初二時,卻聽到一件駭人的事故,說是一個農村娃娃,立在一輛裝滿罐頭的車邊等他爺爺(他要立得稍遠些就沒這個事了),忽然不知為什麼,那罐頭箱稀裏嘩啦滾落下來,當場就把他壓壞了。真是沒想到這個娃娃竟就是他。還記得事前不久,我們在市場上偶然地見了,他已早不上學,跟爺爺在做什麼小買賣,於是買了幾個香瓜到墳地裏去吃,還說說笑笑的啊。
聽說望天子老人流了不少眼淚。
就想他那樣的眼睛落起淚來,和我們的眼睛會有些不同吧。
懶漢
我很早以前就有寫寫懶漢的心思,也不知是被他的什麼吸引著。著手寫起來,卻覺得並無多少可寫的東西。實際上他這個人,我也隻是見過一麵而已,也已經幾十年了,想起來是有些近於渺茫了。
就算了個心思吧,使我以後不再覺得我還有這樣一個可寫的東西。
懶漢一個顯著的特征是個頭極高。他留於我的印象與其說是一個人,倒莫若說是立在暗窯裏一個裝得癟癟的長口袋。他的衣裳像刷過糨子的牛皮紙那樣,硬刮刮的。髒兮兮的棉花頭兒這裏那裏都露出來。補丁也太多,白線黑線不計,針腳也大,歪歪扭扭的,不像是他老婆的手藝。他的白帽子也汙油鍋裏撈出來似的,大概是不曾洗過。因為我的兩個娘娘都嫁在了懶漢的村子裏,便常常能聽到關於懶漢的一些個懶事。說起來是不少的,舉一兩個例子吧,譬如他的街門吧,用幾截棍棒勉強地湊合一個門框後,門就遲遲地不得見了,後來是把架子車上的一兩塊朽木板拆下來袁橫了在門上一攔,就算是門了;窯箍好不知多少年了,但末尾的那一層泥皮卻始終沒有抹完。這裏抹著一塊那裏抹著一塊,隨心所欲似的,就使得許多地方的土坯像骨架或牙床一般露出來。土坯之間的縫隙有些地方透光,有些地方陰森森的,像是什麼蟲子的深穴,果然常常會鑽進各樣的飛蟲或爬蟲來,懶漢及其一家人也視而不見似的,可以和它們做到共存共處。到冬天,就會有寒風從許多個土坯縫裏聲音怪唳地吹進來,甚而還會飄入雪花,就把一些破塑料袋拚拚湊湊地釘在牆上擋風。這還不足為奇,小娘娘說,懶漢穿鞋是懶怠提起鞋後跟的,把鞋後跟軟軟地踩下去,趿了走,鞋後跟於是就被踩得沒有了。但懶漢是慣於穿無後跟的鞋的。要是事情急迫,需要快走,不要緊,懶漢就弄兩根繩兒來,將自己的一雙長腳縛牢到鞋上,走起來也不很妨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