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果核——記鄰村的幾個人(2 / 3)

小時候,懶漢的事叫我們津津有味地聽著,和城裏的孩子聽安徒生童話沒兩樣吧,隻是想不通,他何以會懶到那個程度。

有嘴的人都傳述著懶漢的事,有耳朵的都聽著。與其說大家要從懶漢身上得一點警戒,倒不如說更多的是取著一點娛樂。沒有人會覺得自己能懶到懶漢那個樣子的。

說是麥子黃了,別人都是披星戴月地去拔,等日頭出頭時已拔倒了一大片,這時候還不見懶漢去自己的地裏。終於還是來了,那時日頭已是有一定的威力了。來去拔上一兩趟,懶漢就睡倒在地裏了,頭在拔下來的麥稈上枕著,吆喝婆姨回去,蒸一些白麵饅頭來。可是哪裏有白麵呢?懶漢就翻身起來,晃著一束麥子叫婆姨看,叫婆姨馬上抱一捆麥子回去,馬上在院子裏捶了,在磨上磨了,趕緊蒸一些白麵饃饃拿來吃。婆姨嘟噥說,我不是電,沒你說得那麼快。

這樣的一些事情,直到今天還在許多個村子裏被傳播著。懶漢故去已近二十年了吧,但看來大家並不想將他放過。

我第一次見懶漢是在他們村子裏的磨坊邊。那時候他那個村子已有一台磨麵機了,我們村裏卻還是石磨。於是村裏很多人就到鄰村去磨麵。

我們去磨麵那天,天氣不好,落著小雨。架子車上兩袋麥子,小娘娘脫下自己的外衣來勉強地遮蓋著。車輪不斷地粘起泥巴來。好不容易到磨坊門口,見大娘娘已在那裏等我們。那時候大娘娘已出嫁了。在磨坊門外,一個老人靠了泥牆,長腿伸開來坐著,瘦瘦的膝上頂著一小塊麻袋片。他的臉叫人有這樣一種感覺,如果他倒地死了,那麼正適合用他膝尖上的那塊麻袋片草草地遮住。白帽子那麼髒,使他的頭像一個土榔頭。他的脖子很像一段枯樹的。眼睛無力量地眨著,像兩個小坑兒殘餘的積水那樣,毫無溫度地將我們看著。正是他的存在使人覺到一種格外的寒涼和陰鬱。不用說便能猜出他是誰,但大娘娘還是擠眉弄眼地給我們說了。磨麵時磨坊工一再要求我們把各處的麵掏得幹幹淨淨。原來懶漢守在門外,正是要來收拾每一次磨麵後的殘餘的。我就是要叫磨麵的人都弄得幹幹淨淨,叫他個懶漢拿舌頭舔也舔不到東西。磨坊工說。我們都覺得說得好,連布筒上的一些麵塵也彈落在我們的小鐵簸箕裏。果然閘刀剛拉下來,輪子還沒有停止轉動時,懶漢就拎著那塊麻袋片一根枯葵稈似的立在了門口。但是正如聽到動靜的雞帶著一點指望突然地出現在了門檻外,卻還不敢貿然進來。我們都看了看磨坊工,他一臉的視而不見與冷若冰霜。我們很快就學得和他一樣了。風從屋頂上濕重地掠過去,灰白的天窗裏斜斜地落下雨絲兒來。

後來跑城裏上學,常常能看到懶漢挑著一擔水,從公路上過來,然後拐入那條起起伏伏彎彎曲曲的小道,一路向遙遠處去了。有時路會在遙遠的某處突然地高上來,這樣就還能隱約地看到他,像靜止在路麵上似的,然而像個影子似的晃一晃,又不見了。

這也是多年來大家說他的一個主要話題,無非還是說他的懶,說一大家口人,為什麼不用架子車拉上一大桶呢?挑那樣兩桶水回去,能夠做什麼,夠吃還是夠喝?

那時候我們幾個村子吃水是很困難的,通常是架子車上馱一個鐵桶,套了毛驢去縣上拉,一個來回近二三十華裏,是很費時費力的。懶漢家吃水問題如何解決不清楚,然而不時就能看到他挑了水桶去城裏挑水。這一點使人們真是困惑得很,倒有些不知怎麼評價他了。說他懶吧,最勤快最能吃苦的人也做不到像他那樣跑幾十裏地去挑一擔水;說他不懶吧,總之是上一次縣城,那麼,為什麼不借個毛驢,帶個更大些的桶去呢?

我忽然覺得我這麼多年之所以忘不掉懶漢,也許正是懶漢挑水的情景給我印象太深的原因,這幾乎是不可解釋的。隻是我還清楚地記得懶漢挑水從公路上走過來的情景,拐入小路的情景,在小路上走遠了的情景。他的褲子短了,幾乎露出他的兩條小腿來,他穩穩地走著,甩開了步子走著,似乎兩桶水一點也不讓他覺得吃力,似乎他將它們忘記了,隻顧著自己走路,而它們隻是悄然地隨緊著他。懶漢挑水真可謂練出來了,不見一滴水灑出來,也很少見他放下桶子歇一歇。

然而這些都能說明一些什麼呢?

說來是有些好笑,我後來看到過一些大儒哲學家的傳記,竟不由得想起懶漢來了。

我想懶漢要是一個哲學家,我會就他的生存方式一下子講出許多來吧。老實講,如果前提是一位哲學家,那麼他能像懶漢這樣子活著,倒使我禁不住要喜歡他的。

啞巴

隻要不說話,就不會看出他是一個啞巴。

這難道是一句廢話麼?

小時候去兩個娘娘家,記得見到過啞巴的,在他家的門外坐著撚毛線。用力地一撚,線團兒就忙個不迭地轉起來。這時候他的目光就不離開那線團兒,像在用目力暗助著那旋轉似的。他的家是一個老堡子,堡牆老而且厚,上麵生滿了黑黑綠綠的苔蘚。街門倒是開在了後牆上。說是街門,其實比一個人高不了多少,也寬不了多少,倒似是一個深洞。路過時往裏看,中間黑黑的,似浮遊著一些什麼,遠處才見一小團光,說明走到那光裏,才可算進門去。

在啞巴前麵走過時,他會給你笑一笑。倒不是和你很相熟的那種笑。但那笑也會讓你覺得,雖是走在別人的村子裏,卻也安全的。記得童年時去別的村子裏,總會覺到一種近於神秘的不安和恐懼,人啊狗啊的你都不認得,巷道裏的那種拐來拐去也和你們村裏的有所不同,氣味也不同,連天空陽光一類也和你們村裏有些兩樣。這真是很可怕的,有一種失蹤的同時又被重重包圍的感覺。

實際對陌生村莊的恐懼感,到如今也還有的。

這就頗需要啞巴老人的這種笑了。尤其我領著妹妹時,他會格外地笑得可親。會把打毛線也停下來,點頭示意我們到他身邊去。還會做勢把一隻手探入口袋裏去,在裏麵動著,似要掏出什麼來。但總不見掏出。我們就一邊注意著他的口袋,一邊也帶著一種不大相信的笑走過去。

啞巴的衣著非常的幹淨,天然對髒汙有著一種排斥似的。臉也幹淨。還不能說幹淨,是潔淨。鼻尖上總有一點暗光,像是將整個麵部隱隱地照亮著。胡子已是白中雜黑了,明顯是修過。村裏人的胡子野草似的生著,容易一團糟的,但啞巴老人的胡子就像好的毛筆頭一樣,看不出疏忽和村野來。實際上啞巴這樣清而不濁的麵容,連村裏的阿訇也難得一有的。

但啞巴除了這麵容,似乎也並無別的什麼。

後來上初中時,在縣城的回民食堂裏常能見到啞巴。

以現在的眼光看,那時候的縣城真是蕭條得可以,整個縣城,隻兩個對外營業的食堂,一為漢民食堂,旁邊一個就是回民食堂了。雖早已拆得不見了影蹤,但依然記得清楚。不像現在,凡回民餐廳,除了漢語的招牌外,總不免還有一串阿拉伯文的,現在隻見“回民”字樣而不見阿拉伯文,會讓人起疑,會覺得不是個回民餐廳,會是個假冒的,不然,為什麼偏偏不寫上那一串阿拉伯文呢?但那時節的回民食堂卻不見阿拉伯文。不僅阿拉伯文,那時候,連英文也極少見的。那時候所見都是中文。記得在“回民食堂”之上,還有著八個字的,道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樣的字樣現在在任何餐廳內外都難尋得見了。

我那時憑著舅舅叔叔們給的一點子錢,偶爾也去下館子吃。吃的是揪麵片,一小碗一角八分,還需糧票的。糧票和錢一並交上去,就會得到一個銅牌,油膩地重著,上麵深印著幾個紅字,是標明分量的,或三兩或五兩。隻要能拿到銅牌,即使飯一時不得到手裏,心裏卻也可以很踏實了。捏著牌子排隊到那往外冒著熱氣的窗口前去。那時候的吃真是一種享受,不像現在,吃成了一種敷衍和負擔。那時候就好像生來隻為了吃似的。端到一邊去吃,很容易就會吃光的,看著那過早露出來的碗底會覺得意猶未盡,哪裏會像現在這樣,動輒剩半碗丟半桌,沒有這樣的事的。有時找不到地方坐,站在一邊等,邊等邊站著吃,等有位置時,碗已經空了。還會常有這樣的情況,你剛端了碗在桌邊坐下,就有一隻兩隻油膩膩的手伸過來了,離你的碗很近,如同記者們的話筒逼近著官員們的嘴那樣。你就得在這樣展開的手麵前呼嚕呼嚕吃你的。有時也會夾兩片三片遞到一隻手裏去,但它回去一下很快又會返回來。於是就把目光隻往自己的碗裏落,不看那些手。就是這樣下館子的呀。

吃飯的錢偶或有的,糧票卻不常有。也許糧票的管理比之錢要更為嚴格。好在隻要有餘錢,糧票問題也可迎刃而解,可以錢換糧票。那時回民食堂就專有著一個賣糧票的老人,不是別人,正是啞巴。

不知道他為什麼可以在裏麵買賣糧票。

好像隻有他一個人可以在裏麵賣,因為再沒有第二個人。而我們這個地方山窮水惡,謀生機的路子少,一旦有賺錢的門路,大家極容易一窩蜂而上的。但是為什麼沒有人來搶啞巴的生意呢?自然這都是後來的想法,甚至隻是因為自己要寫這篇東西,才勾起這段往事,生出困惑來。

記得啞巴就坐在大門內側。所坐的正是食堂的紅凳子。這凳子可不是隨便就可以坐的,如那些伸手討要的人,就難得一坐的,即使很多的凳子空著,他們也旋來旋去的坐不到上麵去。即使很累了,也看見他們隻是靠著牆休息著。倘坐下來會怎麼樣呢?立即會有人跑出來,救火似的把他從凳子上喝起來。就算是花了錢吃飯的人,吃飯時自然可坐坐的,但吃完就得走,不得久坐。像啞巴這樣把一隻凳子坐整整一天,一日複一日地坐,在食堂裏是沒有第二個人的。

啞巴坐得很安靜。手裏捏著一摞糧票,不時用另一隻手去捋展著。在亂紛紛鬧哄哄的人影裏,似乎他是唯一安靜的人。他有時望望一大片像是競賽著吃飯的人,有時從大門裏斜望到街麵上去。眼神閑適安靜,完全像一麵鏡子看著這一切。更多的時候,他都是垂著頭,看著自己手裏的糧票,像那上麵有他看不透也看不盡的東西似的。買賣糧票也非常簡單,都知道價錢,知道他又是個啞巴,於是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罷了。啞巴收了錢,會把捏糧票的手上舉舉,讓交了錢的人自己從他手裏抽了糧票去。這一抽時,就會使他手裏的糧票略略地參差起來,這就使他似乎有事做了,小心地將糧票又一點點弄得整齊,指頭在唇上沾一沾,把一個折角兒不停地捋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