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果核——記鄰村的幾個人(3 / 3)

飯館裏有這樣一個老人安靜地坐著,大概是很相宜的吧。

一次去下館子,餘錢倒有,卻不足以買糧票。我就在啞巴身邊立著,打算是讓他將不足先讓我欠著,過後將馬上還給他,但不知如何說與他才好。他不像別的啞巴那樣嘰哩哇啦,指天畫地,他好像從未出過聲音,也難得一見有啞語手勢。

也許是食堂裏亂紛紛的緣故,使他對立在他身邊躊躇難言的我沒有投以更多的注意。有幾次他的目光掠到了我身上。我的心一動。但是他的眼神裏並無詢問我要否買糧票的意思,就使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說。甚至是有些被他的這目光噤住。我發現不像在村子裏見到那樣,他還有個笑的。在這裏看著這麼多的人,倒讓他沒有個笑了,他的臉隻是安靜著,使人覺得笑意要從這樣安靜的臉上出來也是很不易的。那次的結果是我終於沒吃到飯,走掉了。

現在一點也尋不到啞巴在食堂裏吃飯的記憶。他在食堂裏沒吃過飯麼?

但是他臉上看不到半點饑餓感,似乎滿食堂都是饑餓者覓食者,唯他不是;似乎他隻要那樣安靜地坐著,那麼他的肚子裏就會充實著,而他也因此用不著像別人那樣吃飯似的。

另有著這樣一個記憶。

一次在食堂裏吃飯,忽然轟隆隆一陣響,人們都端著碗跑出食堂去了。連廚師也在圍裙上擦著手跑出去了。

原來那天槍斃人,囚車正哇嗚著從街道上駛過去。我因為落在了後麵,擠不出門去,隻好退回來在窗前看。真算是歪打正著,倒因此得了個更好的觀望處。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三個五花大綁的死囚怎麼樣緩緩地從窗前掠過,一個矮胖的大概有所不適,不斷扭動脖子的動作都被我看在了眼裏。

巨大的食堂一時空得讓人受不了,那些桌桌凳凳也很有些狼藉和索然了,這時候我忽然發現還有一個人沒有跑出去看,他坐在門內側(他似乎將凳子移得離大門遠了一些),手裏捏著糧票,一隻手舒開來放在膝上,頭微垂,似乎他已在獨具的安靜中睡著了。

大姑父

小時候非常高興的一件事是大娘娘和大姑父到我家來。其時小娘娘還沒有出嫁。小娘娘後來嫁與了大姑父的弟弟,也就是姐妹倆嫁給了兄弟倆。這樣的婚姻看起來一團親和,實際上也另有著一種寂寞的。

那時候我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大娘娘大姑父來時總能帶點什麼。有時是一小袋黃米,有時是一袋洋芋,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娘娘烙的那種油香,有許多層兒,層層下麵都有著清油和香豆子。我們這裏把這種食物名之為叫花子穿皮襖,意即零碎和繁複,叫得真是很準的。我現在若想起大娘娘,會將這種油香一並地回憶起來,似已無法把它與大娘娘分割開了。然而每次來,帶得都不會太多,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個。家裏七口人,一人分一個是不夠的。兩人分一個倒可以湊合,而且可以不分給母親,母親斷不會因此有怨言的。實際上卻不這樣分,三個油香絕不會在一日裏就被分吃掉。一般是先將一個分開來大家吃,餘剩的兩個從此就難得見整體出現,似有些下落不明了。但有時母親會匆匆地往我手裏塞一小塊,而且在我身上暗推一下。我明白母親的意思,立即把捏油香的手隱在口袋裏,等尋一個隱蔽處穩妥處才拿它出來。有幾次小叔叔卻聞香而至,神鬼不覺地立在了我麵前,讓我把手打開來給他看。

然而大娘娘大姑父也並非常來。我常常爬上房頂向北望去,這樣就可以望見大娘娘的村莊了,那村子在一個塬上,遠遠看去,就像誰留在頭頂的一小坨頭發,很寂寞的。彎來繞去,聯絡著兩個村莊的那條白細的小路也可看在眼裏,多時都不見有人走在上麵。倒像是這路以它特有的寂寞有意地隔開著這兩個村子。小時候覺得大娘娘的村子雖是上房即可看到,真走起來卻夠遠的。如今禮拜時間,兩村清真寺的喇叭裏放喚禮詞,相互間都能聽得到的。

上房空望的時候居多。有時也會望個正著。先是看到小路上出現了人。在白得晃眼的小路上,人會格外的顯得矮小,像無量的白中一點微黑。漸漸地就能看清是大娘娘和大姑父了。記得大娘娘好像總是大肚子,使得她用一種特別的姿勢走著,倒好像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天地間空漠漠的,似乎隻有大娘娘大姑父微不足道地走在其間。但他們的到來卻是我的節日。我的心要從腔子裏飛出來了。我一點不聲張,悄悄溜下房,向他們跑去了。等大娘娘拉著我的手從街門裏進來時,家人那詫異、歡欣、喜悅的樣子使我很是受用,就像正是我才使大娘娘大姑父來了一樣。要是大姑父騎自行車來,我就坐在前麵的橫杆上,摁得車鈴一路響了進門裏來。看上去大姑父要比大娘娘略矮一些,但並肩走著時卻發現原來一樣高的。大姑父話少。大娘娘說什麼時,他就應和地笑著。他好像很多時候都立在大娘娘後麵的,似乎是在越過大娘娘的肩膀看著這世上的一切。這就使他也很容易隱到大娘娘的後麵看不到臉麵。實際上大娘娘來時他不必次次都跟著的。但慢慢地就知道他同著大娘娘來正是爺爺的要求,爺爺的意思是每次大娘娘來都拿東西,征得婆家的同意了沒有呢?於是就要求大姑父一並來。大姑父來了任務也是簡單的,不過是立在大娘娘後麵,再適時地咧嘴笑一笑罷了。他那種笑是很特別的,像隻需笑在暗處,不情願給人看到似的。

除了大娘娘大姑父來我家,我、小叔、妹妹不時也到他們那裏去。小叔一次把大姑父家草垛上的兩隻雞蛋偷偷裝在了褲袋裏。生下來不久,蛋還溫熱著,小叔讓我偷偷地摸了,告誡我不要說出去,拿去賣了,買些洋糖我們吃。但不知怎麼一來,蛋碎在小叔的褲袋裏了,將他的衣服弄得很髒,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難聞的味道來。這件事使小叔丟了臉麵,很長時間不能到大娘娘家去。但我和妹妹還常去的。去了就住在她家的夥窯裏。大姑父的弟妹再加上他自己的娃娃,滿滿實實地睡一大炕。夜裏就講故事,我們叫講古今,很晚了還不想睡。妹妹和大娘娘的女兒祖格睡在大家的腳跟兒裏,總是吃吃吃地笑。男娃女娃,人多,就睡得亂七八糟。按大姑父的說法是,擺了一炕腦殼子(頭)。自己的腳能觸覺到很多腳,像踩入了一個魚盆裏,還互相地用腳胳肢著,很有意思的。我所記得的許多民間故事都是從那黑黑的窯洞裏聽到的。那樣的窯洞、那樣的炕頭以及一些別樣的在被窩裏說出的古今也啟蒙了我們的性意識,還記得那種似是而非的衝動和猜想帶予我們的興奮及不安。現在想來,猶自黯然心驚,成長真是很危險的。大娘娘會不時到窗前喝一聲,催我們早睡。

一天夜裏鍋裏煮了一隻羊,肉香促人不住地打噴嚏。夜已很深,我們還在嘀咕著。大姑父過一會兒就推門進來,把鍋裏的肉攪一攪,把灶膛裏的火弄一弄。火一下子就旺起來,轟轟轟地響,映得對麵的窯壁也亮堂堂的。映得大姑父的臉像一塊銅。大姑父進來時我們就止聲了,眼睛在黑暗裏卻睜著的。大姑父似乎知道這一點,就每人舀半碗肉湯給我們喝。從灶膛裏出來的火使窯洞裏影影綽綽的,勉強可將窯內看得清楚。我們坐起來喝肉湯,燙得直吸氣。喝完一個,大姑父就收一隻碗下去。他在火光裏來去著,晃動的身影要比他本身大許多,倒好像他的影子在忙碌著,而他本身隻是個隨從似的。這印象真是太深了。

忽然發現,在大姑父自己家裏,他並不立在大娘娘後麵,而且很少顯一個笑的。然而很忙碌,幾乎看不見一刻閑的時間。大娘娘拖著個大肚子,也是很忙碌。兩人各幹各的事情,分工很明確似的。

非常熱的一個晌午,狗在牆跟的陰涼裏散了架似的躺著,看見它的毛被曬得脫下來,在白得嗆人的日光裏一絲絲躁躁地飛。這時候就見大姑父光著上身,從一個有門的小窯洞裏弄出一大堆破衣爛衫,神情焦灼地找什麼。破爛在他麵前堆成了一座小山,在那樣毒辣的毫無遮掩的日照裏,那大堆的破爛蒸騰出一種衰敗朽腐的氣息來,像稀熱的泥巴要不容商量地糊在人的臉上。連狗也受不了似的,鼻子別扭地動著,不滿地瞪著這裏。

大姑父在破棉襖裏麵找,在僵僵的變形的鞋裏麵找,在破帽子裏找……他急急地翻把著,用力地抖著,扔開一件又抓起一件來。大娘娘在院子裏來去著,沒看在眼裏似的。

破衣爛襖的陳年舊味在強烈的日光裏散開來,簡直似一味濃度很高的毒藥。我們都是因這種刺鼻的味道才注意到大姑父,於是捂著鼻子到他身邊去,問他找什麼。這才看到大姑父也像是一件廢棄不用的舊東西了。他的胡碴硬硬的,像剛剛一瞬之間長出來的。大姑父讓我們玩去。我們讓他說出來好幫他找,但大姑父把我們支走了。

原來他丟了錢。

他把錢放在別處不放心,就放到一隻破棉襖還是舊襪子裏,但是,搞得他自己也找不到了。

後來大姑父就把大堆破爛收起來,自己在一棵果樹下躺著想什麼。

我們幾次想到存破爛的小窯洞那裏去,都被大姑父用一種嚴厲而慍怒的目光製止了。

那麼,大娘娘為何一點也不聞不問呢?大姑父的錢丟了,為什麼不問問大娘娘呢?為什麼不讓大娘娘幫他找呢?

聯想到大姑父的那種笑與不笑,忽然就覺到他和大娘娘之間的關係是有些蹊蹺的。

直到我上初中,才隱約地知道了一點真相。

那時候政策放寬了,爺爺又開始了做生意,我家的日子也日漸地好起來。一天大娘娘來我家,並打算住一段時間再回去。大娘娘一個人來的,沒見大姑父。大姑父也無需來了,那時大娘娘非但可以不往我家拿東西,還可以從我家拿一些東西回去的。

但是晚上大娘娘終於忍不住似的對著我的母親大哭起來。大娘娘的哭聲叫我們這些她的親人聽來,真是又痛楚又害怕,我們在大娘娘遮遮掩掩的哭訴裏聽出一些端倪來了。

原來為了我們一家,大娘娘這些年是付出了代價的。她們村裏有一個寡婦,和大姑父相好許多年了,大娘娘的要求是,如果能常送一些米穀給我家,那麼,是可以維持下去,相安無事的。但現在我家的光陰日漸地好了,她也越來越忍不下去了。

刊於《花城》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