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哈賽在新疆的什麼地方下煤窯,他的老婆哈賽媳婦在家裏帶三個娃娃,她還要操心幾個羊,給它們吃,給它們喝。羊餓了會在圈裏胡跑,吃飽肚子了也會在圈裏胡跑,弄出地震似的響動來。哈賽媳婦還有不少活計。依她的說法,家裏是轉磨磨活計,忙死了還不知道忙了個啥。哈賽媳婦有時候會感到瞌睡,當然並不是任何時候都覺得瞌睡,比如從窖裏吊水時,她就不會瞌睡,反而會格外的清醒。比如架子車上拉幾袋麥子糜子,去磨坊裏磨麵碾米,在機器的轟隆聲裏,就不但不會瞌睡,反而會顯得很是精神。開磨坊的李風保給自己的婆姨點著眼色,誇著哈賽媳婦的能幹。李風保說哈賽媳婦幹起活來像個男人。李風保的結論是,靠給她了,她就得幹。她不幹誰給她幹呢!男人離得那麼遠,想幫一把也幫不上。李風保說有時候男人就是得離老婆遠一點,讓老婆因此能幹起來。李風保婆姨說,男人要是死了,女人還能幹呢。這話說得李風保不高興,兩個人就爭競起來,相互間搞得不愉快。哈賽媳婦給娃們補衣服的時候容易打瞌睡,有時候幾乎是睡了一小會兒了,忽然間驚醒來,接著再補。不知為什麼縫補衣服的時候總容易打瞌睡。奶娃娃的時候也容易打瞌睡。她在打盹,頭像個風裏的穀穗,一下一下的垂低著,引得吃奶的娃娃覺得詫異,一邊吃奶,一邊眼睛向上看著她。她還沒有睡深,但的確是睡著了,好在並不耽擱娃娃吃奶。夜裏最小的娃娃愛哭,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哭起來,對於勞累了一天早已熟睡了的哈賽媳婦來說,沒有比這個更煩心的事了,真是想找個什麼東西把那哭著的嘴給塞上。瞌睡太香了,比肉都香,沒有比睡覺更舒坦的事情了,覺得還有那麼多覺沒有睡。她爬起來,抱了娃娃哄他,給他奶吃,唱有調無詞的歌子給他聽。有時候就抱著娃娃靠屋牆睡著了,一晚上都那樣睡著。娃娃在她的懷裏也睡得安穩。哈賽媳婦覺得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瞌睡的時候睡覺,睡著了沒人攪達,一覺能睡個夠。覺是睡不夠的。三個娃娃一個比一個大不了多少,被子在炕上很少疊起來,三個娃娃在被子裏滾來爬去,像幾個貓。頭兩個是女子,末一個是兒子,但是看起來都是三個毛頭,看不出哪個是兒子,哪個是女兒。生活的滋味是很重的。兩個大一點的娃娃有時候也要爬上身來吃奶。
兩個嘴裏都已經有牙了,咧開嘴給哈賽媳婦笑著,是有些古怪的樣子,好像不是在笑,而是在用這種笑的姿勢在誇她們的牙。剛剛長牙的娃娃會誇他們的小牙齒。有了牙就不能再吃奶了。哈賽媳婦用一種特別的眼神一看她們,她們就不爭著吃奶了,隻是會耍媽媽的奶頭,沒有稀罕夠似的。她們會看小弟弟吃奶的樣子,像是要饞出涎水來,或者裝出惡心的樣子來。也看哈賽媳婦的臉,在奶頭被人吃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這時候哈賽媳婦脾氣比較好,不容易發脾氣。哈賽媳婦發脾氣的時候,娃們就藏在被子下麵,有一個膽小的女子會嚇得抖起來。哈賽媳婦人雖然偏瘦,奶還是比較足的,很多時候她的兒子都含著奶頭,吃得嘴裏溢出來。她身上好像隻有奶頭算肥庾的。還有幾畝地要她侍弄,每年播種的時候哈賽都在,不用求人,收的時候就得請娘家的兩個弟弟來幫幫忙。拔是不成問題的。哈賽媳婦覺得自己雖然帶著三個錘頭大的娃娃,雖然還要操心一圈羊,但一年讓她拔十畝麥子是沒任何問題的。她喜歡拔麥子,不喜歡做針線。她就是不會摞麥垛,也不是不會摞,而是摞不好,雨水容易進去,也不經刮風。雖說是自己的親弟弟,哈賽媳婦也得看臉勢賠笑臉。有時候不快起來,也會埋怨哈賽出去躲心閑了。但煤窯也不好下。哈賽說在炭井下待一天,出來的時候,就像從老墳裏爬出來的鬼,誰看誰也不像個人。但是每年回來的那段時間,哈賽還是多少有些氣派的,有些男人窩在家裏掙不來錢不說,還好跟婆姨生是非鬧別扭,哈賽比這些男人強多了,就不能拿哈賽和這些人比。哈賽不在家的時候,哈賽媳婦多少跟村裏借過一些賬債的,這時候就可以由哈賽一一去還,哈賽媳婦隻需說出名姓就行了。在村子裏,及時還錢會被高看一眼的,不但是賬債問題,也還是人品問題。這方麵哈賽兩口子的聲譽都不錯。哈賽也還可以借錢給人,借多沒有,幫個忙解個急的錢,哈賽還是有的,也樂意出借,這也不僅僅是個借錢的問題,有本事借錢給人,也是很讓人舒坦的事情。年年哈賽上新疆時,也都會給婆姨留一些錢供她花銷支配。老實說,村子裏,有權力支配一百元錢以上的女人是沒幾個的,何況哈賽媳婦可以支配的錢還遠不止這些。事情要翻來覆去地想,這樣一想,哈賽媳婦就覺得自己想通活了,對哈賽的遠行打工,不但沒有抱怨,反而是覺得樂意和欣慰。對於自己的下苦,也就視同本分,略無抱怨了。而且說起來真是矯情了,拔麥子帶娃娃喂羊等等,這算什麼苦,是個人都這麼幹著的。
因此哈賽媳婦雖然幹著家裏的轉磨磨活計,不得消停,心境還是不錯的。她除了瞌睡多一些的毛病外,發脾氣的時候是很少的。哈賽大致一月來一次電話,家裏是有電話的。現在裝一個電話也花不了多少錢,出門在外的人家裏是該有個電話的。錢要花得值才是。哈賽讓她不要往新疆打電話,不好打,說不定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井裏呢。約好電話隻是由哈賽打來,她在這邊負責接聽就是了,因此說是安著個電話,電話費卻是很低的,幾乎隻是個十塊錢的座機費而已。有一次話費竟是十六塊多,讓哈賽媳婦大吃一驚,想是哪個娃娃手閑著撥了什麼號,她生起氣來,嚇得幾個娃娃不輕。哈賽兩口子在電話上也說不了多少話。她是想說的,一時卻不知道說什麼才是。而且覺得電話那端的男人好像是洋氣了起來,使她有些莫名的緊張,有些急不擇言,有些說東忘西,有些不知道在此時此刻說什麼才是,哈賽的話是不多的,而且每次都是那些話。兩口子之間不該這樣子說話的,都叫電話害了。電話上是說不成話的。每次和哈賽通完電話,哈賽媳婦都會在電話邊呆坐上一大段時間,心裏不痛快,不是個滋味,好像沒完成一個任務,好像錯失了一個機會。把這也是兩口子之間說話呢。她會這樣有些沮喪和失落地想。家裏沒個電話是萬萬不可的,然而有個電話又起了些什麼好的作用呢?它就像個啞巴,大多數時候不聲不響,偶爾說幾句,也說得難如人意,倒不如一句不說得好。哈賽媳婦有時候覺得哈賽要在家裏,在自己身邊,那就是自己的個男人,一旦他出門在外,跑得那麼遠,又久不聞音信,她的心裏就恍惚起來,不覺得他完全是她的男人了。那麼他是她的什麼?她又是他的什麼?好像是不大說得清了。一切都像做夢似的。憑良心吧。不敢多想。要往簡單裏想。沒有那麼複雜。所以兩口子過日子,一方麵要翻來覆去地想,一方麵又不能想得太細,要想簡單一些。總之是要往成事的方麵想。世上的事人是左右不了的。她想到她和哈賽結婚成兩口子,想起兩個人在一起過掉的那些日子,想起三個毛頭娃娃,前兩個是女子,末一個是兒子,一切都像夢似的。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無事生非,哈賽他隻要把錢拿回來就是了,錢能拿回家裏來,就說明一切了。不是還有三個毛頭娃娃麼,看到三個在炕上玩鬧不停的娃娃,哈賽媳婦就像看到了一個為數不多的事實似的,心裏會踏實一些。總之是不要胡思亂想。胡思亂想沒好處。心胡想開了讓它想去,不要當事。哈賽媳婦在家裏忙得團團轉,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想著哈賽的。她也很少照鏡子,偶爾照一眼,會覺得陌生,好像認不出自己了。結婚的時候,和哈賽照過一張相的。三個娃娃生下來,一對比,鏡子裏的人和相片上的人已不像是一個人了,勉強看得出像兩個有一點血緣關係的人。沒經意就活了這麼久,而且活成了這個樣子。哈賽媳婦對自己眼下的境況談不到滿意不滿意。認真想,覺得滿意還是要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