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賽媳婦接到一個電話,剛開始覺得是一個壞事情,驚出她一身冷汗來,後來卻又覺得這是個好事情,心裏感念得很。
電話不是哈賽打來的,是一個老鄉打來的,哈賽媳婦沒見過這個人,但是他自己說他和哈賽是老鄉,是朋友,長話短說,煤窯瓦斯爆炸,塌方了,當然是死了一些人,哈賽命大,命保住了,隻是傷了眼睛,在醫院裏治。她緊張得抖起來,問要緊麼?答說在治。又說說來是個壞事,其實也是個好事,可以撈一筆錢。那個人在電話中竟好像有些妒忌地說,你們要發財了啊。那一刻說真的,哈賽媳婦半點也沒有想到發財不發財的事,或者說,發財的話題並不讓她感興趣。她隻是一連聲地問,她自己能做個啥呢?需要上新疆來麼?她最遠到過縣城,竟說出這樣的大話來,而且並不覺得難為情。那人說,你先知道一下這個事情,等大哥好一些了,他給你再說,總歸這是個好事情。
這是個好事情麼?這是個什麼樣的好事情呢?打過電話後,哈賽媳婦一直回味著那人的話,覺得他的口氣是輕鬆的,甚或是有一些不自然的,多少有一些妒忌的意思在裏麵的。那麼看來他不在這次塌方的事故中了。由於他的輕鬆口氣,使哈賽媳婦懸著的心也放下來,想著大概哈賽傷得並不重,說是傷了眼睛,一定傷得不重,不然他的朋友不會有那樣輕鬆的口氣的。這便好。至於因此撈錢的事,哈賽媳婦真的沒有想多少。下苦人,能給他多少錢呢?平安就是了。但是這件事很快就傳出去了,中心話題是兩個方麵:一是煤窯塌方了,一是哈賽這一次要發財了。死一個人賠償二十萬,哈賽傷了眼睛,最少也能弄個五六萬吧。五六萬也是一大筆啊。拿在手裏,蘸著唾沫數,也能數老半天的。說不要看哈賽的眼睛傷了,數錢還是不妨礙的,拿手著呢。有人就比較著丟了命好還是僅僅傷一下好,意見不一,有說為二十萬舍命是值得的,有說還是把命保住,傷一下的好,如此既可以獲得賠償費,等傷好了,還可以繼續掙錢。這樣的話題是無法說得一致的。有人就表示要是有人拿二十萬買自己的一條命,可以給他拿去,換回二十萬就行了。單怕命舍了,錢又拿不到,這就賠本了。一些沒有說話資格的人還被人揶揄著,被人用手指指定著說,就像某某,要是運氣好,碰上這樣的事情,那就不但不賠本,還可以說賺了,賺大了。又討論傷重了好還是傷輕了好,這也是無法說得一致的。一個事情總是會有著不同看法,總是因人而異的。有人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也打算去礦上了,一個瓦斯爆炸,就可能二十萬到手;不要說二十萬,十五萬也是可以的。有人當場就批駁了他,讓他腦袋瓜清醒一點,瓦斯是爆炸呢,然而並不是你想叫它爆炸它就給你爆炸。話題有些古怪,讓人不清楚人們到底在主張認同什麼。總之亂紛紛的一些聲音,使村子裏熱鬧了起來。哈賽媳婦簡直有些吃驚,事情竟然傳開得這樣快,究竟是誰說出去的呢?是她自己說出去的麼?她即使說給幾個親近的人,也不會說成這個樣子。見到她的人神情都有些特別,好像不知道安慰她還是祝賀她才好。
鄰家的媳婦,和她同一日過門,算她的一個好朋友吧,帶些教唆的樣子對她說,等男人回來,就讓男人給她買金手箍,結婚的時節沒錢買,騙著把婚結了,現在有錢了,那就把該補的補上。說得她心裏活動開了。還有人給她出主意,讓她及時給哈賽打電話,讓他多個心眼,活泛一些,不要死等著人家處理,也要自己提條件呢。世上的事情,不要光學會往後退,還要學著往前頭逼呢,你不逼人家人家反過來逼你呢。許多的聲音搞得哈賽媳婦心裏亂糟糟的。不知道按誰的話去辦才是。這時候哈賽媳婦忽然覺得自己是沒什麼主意的。她覺得買金手箍的話讓她動心。但是先不要想那麼多吧,八字還沒一撇呢,誰知道最終會是個什麼樣子。她看了看自己的幾根手指,好像沒有哪個手指適合戴金手箍了。不戴都行,壓在箱子裏心裏也踏實。她亮出幾根手指給鄰家的媳婦看時,她就給她出了這樣的主意。是啊,箱子裏應該有個值錢貨的。她受不住慫恿,想打電話給哈賽,才發現即使想打也無法打的,她雖然接過哈賽那麼多電話,然而她並不知道哈賽的電話號碼是多少。這幾乎使人們不相信,讓她也因此覺得有些難堪。有些事情私密著還不覺得什麼,一旦公開,卻使人覺得汗顏和難堪。她是有些惱怒的。於是盼著哈賽來電話。她隻知道哈賽在新疆下煤窯,卻不清楚這煤窯究竟在新疆的什麼地方,鄰家媳婦你呀你呀的批評了她,說她這樣,實在是有些太大意了。哈賽媳婦有話願意和鄰家媳婦說,她有些氣短地對她說,我黑裏明裏的擔心,不知道他的眼睛成啥樣子了,人就靠下一雙眼睛啊,沒眼睛你說人咋活呢?鄰家媳婦說,有人把命都丟了,你就知足吧,還眼睛。眼睛壞了,鼻子耳朵還在呢嘛。哈賽媳婦說,他要是好,早給我打電話了,我怕他傷得不輕呢。又說,我要是你這個性格,早就上新疆了,就不用這樣窩在家裏瞎擔心了。鄰家媳婦說,你的娃咋辦?哈賽媳婦說,麻煩你先給我看著。鄰家媳婦說,那好,我給你看著,你上新疆找你男人去。說著自己先笑起來。哈賽媳婦知道她在笑自己不敢去,就說,我前腳剛走,他後腳來電話咋辦。鄰家媳婦點頭認同。這認同給了哈賽媳婦很大的安慰。鄰家媳婦太聰明了,使她有時覺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