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賽終於來了電話。電話是晚飯時節來的。哈賽有些神秘地問她身邊還有人沒人,她說就自己的幾個娃娃,於是哈賽就好像放心地說起來。哈賽說長話短說,接著他就先報了平安,說自己的一個眼睛沒有了。這話嚇了女人一跳,她哭起來,哈賽在那邊讓她不要哭,哭得他說不成話,他有些幽默地給她說,對不起,隻賣了一個眼睛,另一個眼睛還好著呢,要是另一個眼睛也報銷了,就能多贏一些錢,要是我整個報銷了,就能給你弄二十萬。說來你運氣還是不好啊。聽來哈賽的口氣很輕鬆,甚至是有些得意,看來他心境不錯。你一個眼睛啥都看不到了嗎?女人想問得更清楚些,哈賽那樣的口氣,使她覺得哈賽隻是在騙她,實際他的眼睛好好的。但是哈賽說,眼珠子都沒有了,還拿啥看,礦上出錢,要給他換個狗眼睛,他等著狗眼睛換上就會回來。女人又忍不住哭起來,她心裏亂麻麻的,男人輕鬆的口氣也使她覺得痛楚又難過。男人好像被她的哭聲所動,壓低聲音讓她猜,他得了多少賠償。老實說,她不願猜這個。這真的不是她很感興趣的話題。她覺得像先前那樣,有一點錢花著她就很知足了。她覺得錢多了她也不會花。但是哈賽在那邊很想聽聽她猜測的答案,催促著,而且好像他硬願浪費電話費,也不會主動說出結果來。女人就說了個五萬的數字,補充說村裏人都這麼猜著呢。電話那端安靜了一會兒,就聽哈賽道謎底一般說,我說給你了,你先不要給人說。她聽著。哈賽又叮囑說袁聽下了麼,不要給人說。她說我不說。哈賽這才有些舍不得的說出了一個數字,是十四萬整。女人並沒有為這個數字所動。她心裏竟是平靜的。如果聽到是五萬,那麼一定,她也會是這樣的心境。哈賽問她聽清了麼?她說聽清了。多少?答說十四萬。電話那端沒聲音,聽得出女人的反應使哈賽意外,並且有失落感。他說十四萬不少了,就一個眼睛,原本他們隻給九萬,你知道到這一步費了多少口舌麼,不是我們團結,根本弄不上這麼多。稍傾,哈賽好像借這個工夫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禁不住似的用更低的聲音說,好像兩端都有竊聽者似的。哈賽壓低著聲音說出的話是,錢他也拿到手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十四萬整。女人忽然又哭起來,連她也說不清自己哭什麼。哈賽對女人的反應不滿意。他好像在那邊換了一副麵孔,聲音也大起來,教訓似的說,這個買賣劃算著呢,一個眼睛沒了,還有一個呢,看啥是沒問題的。多一個眼睛能起多大的作用呢。他還開玩笑說,女人要是疼她,那麼把她的眼睛給他借上一個。總之丟了一個眼睛之後,哈賽好像是喜歡開玩笑了,看得出他的心情真是不錯。但是女人的反應顯然使他不滿意。他鄭重地給女人安排了兩件事,一是讓女人先找人借上點錢,盡快拉上些水泥、砂子和磚,他一回來就蓋房子。房圈圈子早就圈好了,沒錢蓋,看著實在不好看,現在趕緊蓋幾間房子,這是一;二一個也是找人借上點錢,把街門收拾一下,街門那麼個樣子,一直是他的個心病。這兩個事情雖說都屬急務,但也有個主次之分,先收拾街門吧,能同時幹最好,反正也不互相衝突。末了哈賽很有底氣地對女人說,你放心去借錢,現在咱們的錢好借著呢,隻要張口,沒有借不來的。
雖然剛開始打電話哈賽就聲明要長話短說,但這是他們夫妻之間最長的一個電話。接完電話,哈賽媳婦覺得自己的腿都站麻了。哈賽媳婦揉搓了老半天腿,就坐在一邊看那電話,好像它隨時都會再響起來似的。娃們早睡了,說著夢話。哈賽媳婦偏頭看見屋牆上掛著哈賽的一件衣服,好像肩膀那裏已落了一些灰塵。她想著男人。裝一個狗眼睛回來的男人會是什麼樣子呢?她想不清楚。她不想給他說買金手箍的話了,一個人的時候腦子是清醒的,給人一說就容易糊塗,好像啥話都對著呢。其實有些話是不對的。腦子一時好像很清醒。那麼就趁這個時候拿主意,不要說出買金手箍一類的話來。這個決定使她踏實了許多。該睡覺了,明天早上就去尋人借錢,哈賽叮囑的兩樁事情要給辦到。
寫於2011年3月三岔河
刊於《人民文學》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