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爺老兩口和一個兒媳婦住在一處。這個兒媳婦,人高馬大,性格爽直。老兩口小兩口之間,處得不錯。牛奶奶的兒子在白銀工作,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小兩口有一個女兒,文靜秀氣,身子好像有些虛弱,當時已經是一個小學生了。牛爺牛奶奶很是疼愛這個小孫女兒。據說她小的時候,牛爺沒少拿廠裏的牛奶喂她。當然隻能是偷偷地從廠裏拿出牛奶來喂她。一次一小瓶,哪裏都裝得下的。然而她並沒有吃得身體好起來。牛爺笑著說,偷下的牛奶嘛,當然是吃不胖。牛爺一家,是蘭州本地人。我們兩家相隔近千裏,而且一方是城市人,一方來自農村,是怎麼牽連上的呢?這都是因為,雖然兩家相距甚遠,背景不同,但卻共同信仰著一個宗派,而且都是伊斯蘭教嘎德忍耶門宦的教民,這樣,異地相逢,就會很感親近,一來二去,就成親戚朋友了。父親說牛爺牛奶奶雖是城裏人,教門上卻是極虔謹,六十年代初期,教門方麵的政策還不是很嚴峻,牛奶奶常去小西湖拱北點香的。直到現在也是如此。即使是陌生人,操著不同的方言,有著不同的地位,但隻要信仰著同一教派,追隨著共同的道祖,互相間很快就會消除戒備,親和起來。我有時候倒覺得宗教是一種感情或暗號,把人們深切地聯絡並溝通著。僅隻是同一教派的原因,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三十年間,我家從爺爺開始,直到父親、叔叔,兩代人不知多少次打擾過蘭州的牛爺牛奶奶。牛爺牛奶奶現已俱成故人,父親隻要說起他們,總是欷歔不已。父親說八十年代初,他去蘭州做小生意,住在牛爺家,每天天不亮,牛奶奶就會呼他和牛爺起來吃饅頭喝茶。牛爺喜歡喝奶茶。父親原本喝不慣奶茶的,後來對奶茶反而是頗有興味,正是在牛奶奶家喝出習慣的緣故。父親常說牛奶奶的饅頭蒸得有多好啊、牛奶奶收拾得有多幹散啊等等,看起來真是情深意重,沒齒難忘。但是關於他自己的小朋友的事,父親從沒有給我們講過,我是不久前才從父親的日記裏看到,原來父親曾經有過一個小朋友的。
就是牛奶奶的那個孫女兒。
父親那時候也就十一二歲,從日記裏看,父親對那個小女孩的印象是很深的。她好像並不嫌棄父親是從小地方來的,從鄉下來的,對父親有好感,父親在日記裏記到她給父親讓座啊等等。六十年代初,中國人的日子是很苦的,即使城市人,吃得也並不怎麼樣。父親說,不少城市人常常在工作之餘,在星期天,成群結隊地去城外的田地裏尋找吃食,引起了農民的強烈不滿,認為城市人保障供應還不得夠,在農民碗裏搶食吃。總之當時中國人的生存條件是極惡劣的,餓死人的事時有發生。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父親的日記裏清楚地寫到,那個小女孩還偷偷地給過父親大豆、幹洋芋片等,也不知她是從哪裏弄來的。那時候爺爺幾乎是鋌而走險,依然帶著父親,不時去一趟上海等地跑生意。父親記得清楚,他們要去上海時,牛奶奶的那個人高馬大的兒媳婦就會開玩笑一樣對父親說,讓他到上海不要忘了,記著要給自己的媳婦子買上個發卡。她是用蘭州話說的,呼著父親的小名。父親的日記裏也是引用了她的蘭州話。所謂媳婦子,指的就是她那個文弱的女兒。父親那時候還不很理解媳婦子是個什麼意思。然而父親卻是把那女人的話記在心裏,到上海後,在城隍廟一帶給她的女兒買了兩個不同樣式的發卡,回來交給牛奶奶的兒媳婦。父親說他一共給那個小姑娘買過兩次發卡,一次不多不少,也隻是買兩個發卡。這樣一來,那個小姑娘就開始躲著父親了,不再像先前那樣和父親親近了,看見父親走過來,她會有些慌亂,甚至有些惱怒父親的意思。但是她也還偷偷送一些吃食給父親。父親夜裏拉開被子要睡時,被子裏就會帶出一個小袋子來,裏麵裝著大豆、幹洋芋片、幹薯片一類。到六二年下半年,風聲開始緊起來,地方上派出專人抓爺爺,這樣爺爺覺得再帶著父親就有些不很方便了,於是打發父親回老家來。離開牛奶奶家的時候,那個小女孩知道了消息,在爺爺和父親後麵默默地跟蹤了很久。她背著書包,裝作是去上學,然而她並沒有去上學,她的學校在另一個方向,這一點父親自然是很清楚的。父親在日記裏疑問道,難道那天她逃學了麼?她固執地跟著,就是要送一程父親。父親現在回想這件事,想不通,她一個城裏女孩子,到底是看上了他的什麼。時過半個世紀,父親在日記裏獨自回望這件事時,依然心緒難平,在回憶小女孩默默跟在後麵的情景時,父親禁不住有些動情,這樣寫道:她是希望我不要走啊,希望我還能留下來,再留上一段日子,可是我就走掉了,心裏頭倒像是沒有對她的牽掛,隻是牢牢記著她背著書包,跟著我們,走過了幾條街的樣子……
其實父親一直記著這個小女孩,父親稱她是自己的“小朋友”。八九十年代,政策漸漸寬鬆起來,父親又開始做小生意,每去牛奶奶家,父親都會想起他的這個小朋友。然而真是奇怪,竟然是一次也沒有碰到過。父親雖是情懷熱烈,卻是性格內向,不便向牛奶奶打聽“小朋友”的下落。隻是聽說,她是嫁到天水去了,有三個孩子,丈夫是很能幹的一個人。
父親在他的日記裏總結說:這些年去過牛爺家多次,沒見過她,細細想,這是最好的,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再沒有比相互之間不見麵更合適更圓滿的了。
爺爺
爺爺在上海,前後被捉獲過六次,五次都僥幸逃脫了。爺爺名叫田義福,被捕獲的時候,審訊記錄上,爺爺的名字叫楊生明。那時候和爺爺一同到上海做生意的本地人,有七八人之多。大家無一用的是真名實姓。我父親當時不過十歲左右,然而也不敢用真名實姓。爺爺的一個好朋友叫鮑玉財,介紹信上他叫鮑風良,父親充作他的侄子,叫鮑布拉。父親的經名叫布拉,於是就叫了這麼個名字。父親說,那時候有些人不敢用自己的真實姓名,這是很難受的一件事,你要時時記著自己的假名字,別人呼你的時候,你不能有遲疑,要立即有反應。父親說尤其爺爺有時候也喊他鮑布拉時,使他有很古怪的感覺。其實這些人,做的都是正規生意,而且無不是小本生意。隻是時代不允準如此,於是原本再正常不過的事就變得複雜且異樣了。父親說,假若一個時代不允許人們用嘴說話,隻可用眼神交流,隻可打手勢,那麼開口說話就會成為讓人駭懼的事情。眾目睽睽之下,輕易開口說話的人就會被人看成怪物,看成犯罪者,判什麼刑都是可以的。政府的法令會默化成一種公眾意識。甚至像爺爺他們這些做小生意的人,因不能光明正大地來做,因偷偷摸摸地做著,就總是不免有負罪感,不慎讓給逮住了,也是沒有怨言,束手就擒便是。譬如爺爺因買賣幾丈白布給判了極刑,在那樣的時代裏,爺爺自己也會認罪伏法的吧。父親說,要是現在,做著這麼點可憐的小生意還要驚恐莫名,更名換姓,一定是連瘋子也會覺得不理解了。
父親在日記裏放任地議論說,對老百姓來講,認罪伏法其實是很容易的。譬如有皇帝的時候,一個老百姓要是運氣不好,碰上了帝王將相列隊出行,使人家的車馬受驚,那便大禍臨頭了,判他一個滿門抄斬,他也會隻怪自己命運不好,自認倒黴罷了,不會埋怨到別處的。隻要公家列出條條款款,老百姓立刻就會張口結舌,認罪伏法的。
然而老百姓也自有其狡黠、靈便的一麵,要是給公家捉獲了,實在動彈不得,那就認罪受法,一旦有機會逃跑,那也不失時機,即可逃逸。因此像爺爺那樣表麵上顯得愚訥的人,也有著其六擒五逃的經曆。這是我最佩服爺爺的地方。
在父親的日記裏,有一則日記篇幅較長,而且父親還給加了標題,叫“難忘的夜晚”,記的正是爺爺在上海第一次遭擒,又成功脫逃的事。
那天夜裏有些熱鬧。在爺爺租住的旅社裏,聚齊了在上海做生意的老鄉,其中就有在逃犯李得桂老人。這個老人我後麵還要寫到。大家正談得熱鬧,父親下樓去拿信件,忽然看到兩個便衣,正在和旅社的經理鬼祟地說著什麼。父親當時雖不過十歲左右,然而已能察覺一些事情了,立即跑上來報告了情況。熱鬧中的人們立刻安靜了下來。但還來不及議論,兩個便衣已推門進來,查證件問來曆。問到誰誰回答。都沒答出什麼破綻來。尤其是李得桂老人,鎮定應對,談笑自若,哪裏像個被判刑十八年的在逃犯。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在他們父親的鎮靜裏定下心來,應付得滴水不漏。父親睡在一張小床上,欠起身來要配合檢查,但是便衣按著他的胳膊不讓他起來,說小孩子不檢查。父親主動說我叫鮑布拉。沒有人理他。沒有查出什麼來。兩個便衣訓話說,要提高警惕,防備壞人壞事,最近上海抓得很緊。說了這些便衣就走掉了。其實這是便衣的一個計謀。他們先來看看動向,然後再做行動。夜裏十二點的時候,那兩個便衣又帶著幾個人來,不容分說讓爺爺和李得桂老人從床上起來。那時候其他人都已走掉了,原本李得桂老人也要走,爺爺把他留下來說話,他也就留了下來。他們兩個順從地起來。便衣讓他們跟著走一趟。好在並沒有上銬子。父親驚醒來,望著這一切。爺爺臨走時裝作過來給父親說什麼,順手把一個裝錢的小包塞進父親的被子裏,同時示意父親去找叔叔鮑玉財。這樣爺爺和李得桂老人就給帶走了。旅社的房間裏隻剩下父親一個人。父親立即撕去褲襠裏的一些棉花,把爺爺留給他的四百多塊錢裝進去。還是不放心,淩晨兩點左右,父親裝作出門方便,想把錢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不僅錢,父親身上也還有一些空白證明。隻有公章而無文字,根據需要自行填寫便是。這些空白證明,都是當時隊裏的會計田文福偷開給爺爺的。父親推門出來,幾乎跌了一跤。就看到原來是旅社裏的一個人,蜷縮著身子睡在門口。那是個討厭的人,綽號“瘦猴”。瘦猴抬頭一看是父親,當知道他是要去撒尿,就倒在門口又睡了。父親跑上樓頂,把錢和證明藏好,這才下去睡覺。一覺睡到第二天快中午了,被鮑玉財喊起來。這個鮑玉財,和爺爺可以說是生死之交。當即就罵了父親一頓,說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大睡。讓父親趕緊收拾東西跟他走。父親於是上樓去拿東西。等他下來時鮑玉財已不見了。他們還約有見麵的地方的。到那裏,果然看見鮑玉財在那裏慌張地等著,看到父親,拉下帽簷轉身就走。父親順從地跟在後麵。原來剛才鮑玉財在父親的房裏等著時,忽聽聲音不對,忙出門看,見走廊兩邊,各有一人,麵色陰沉地向房子逼來。鮑玉財慌不擇路,跳下二樓跑掉了。鮑玉財領著父親,走到南京路沈陽路交會處,大吃一驚,他們看見一個人笑嗬嗬的向他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