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別人,正是爺爺。簡直叫人不敢相信。原來昨夜便衣帶著爺爺和李得桂老人在街上走時袁爺爺突然一瘸一拐,顯得行動不便起來。但還是勉強能走。要是裝作完全不能走,便衣就會想辦法了。爺爺的介紹信寫的什麼?寫的就是爺爺腿有病疾,來上海不為別事,正是來看這個病的,因此爺爺就一瘸一拐地走著,李得桂老人也在一邊幫著說話,讓爺爺緩步慢行,一邊還給便衣解釋著,求得諒解。走了一段,爺爺提出要小便,申請了幾次,終於給同意了。爺爺裝作向暗處去,後麵跟緊著一個便衣。但是爺爺忽然就跑起來,聽到後麵一片喊捉拿聲。路人紛紛側頭看著。爺爺也揚臂高喊著捉住捉住,好像被捉的人正在前麵。就在這慌亂中爺爺逃脫了。再不敢去旅社,任何一家旅社也不敢去住了。爺爺有一個姓葛的漢族朋友,爺爺到他家住了一晚上。想著要是不出意外,鮑玉財帶著父親一定路過這裏呢。沒想到真的給碰上了。三個人高興得很。父親說到夜裏出門時,門口睡著瘦猴。爺爺慶幸不已,說果然是沒有回旅社去,不然正好是送到了人家的手裏。一定是看守所給旅社下了命令,旅社才派瘦猴守株待兔。爺爺他們對那個旅社的經理很是小看了,決定以後不再住他那裏。我看著父親的這些日記,真是覺得難以置信。他們不過是幾個做小買賣的人,竟搞得如此神鬼莫測,興師動眾。即使真的用大炮打蚊子,也沒有這樣滑稽。但是爺爺他們,包括十歲左右的父親,當時卻是半點滑稽之感也沒的吧。
爺爺被擒六次,脫逃五次,然而父親隻是詳盡記錄了這一次脫逃的經曆,其餘五次,均無詳細記述,其實我是很想知道的。爺爺並非武林高手,實在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他是靠什麼一次次脫逃的呢?既已逃脫,為什麼不一徑逃出上海,而最終被擒於上海呢?關於爺爺的被抓難逃的那次,父親的日記雖隻寥寥記錄了幾筆,卻還是能看出大概的。一天,爺爺、鮑玉財還有父親三人上街,邊邊有耍猴賣藝的。父親就拖了鮑玉財去看。爺爺也在另一端看著的。但是忽然間看客們騷動起來。父親和鮑玉財眼睜睜地看到兩個便衣,一邊一個扭了爺爺的胳膊,鑽進一輛車裏,一瞬間就不見了。
這一次再沒有聽到爺爺成功脫逃的消息。
不久我縣的公安就赴上海將爺爺押回原籍,判刑十年。鮑玉財也給捉住了,他因為脾氣大,和逮他的公安打架,獲刑二十年。
直到爺爺被判刑去勞改後,家裏才知道這些年來爺爺並沒有掙到多少錢。
爺爺去勞改後,我家的生活迅疾困頓下來。那是六三年的時候,家裏的鍋灶到吃飯的時候也冰涼著,沒法子熱火起來了。
討債
爺爺在勞改隊來了信,列出一個清單來,讓父親去找清單上的人討債,好度過那一段艱難的日子。
爺爺去勞改時,我家裏非老即少,最年長者是爺爺的奶奶,快一百歲了。接下來是爺爺的母親,還有我奶奶。我奶奶當時三十七歲。然後是父親兄弟姐妹五人,父親最大,當時十三歲,最小的叔叔,爺爺勞改有半年時才生下來。說來當時家裏的壯勞力隻有我奶奶。然而叔叔隻一歲稍過,奶奶就去世了。就在奶奶去世那年,一九六三年,我家的幾個老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一離開了人世,把生活的擔子都壓在了當時隻有十四歲的父親身上,父親的日記裏有不少篇幅記的都是那些年他是怎麼帶著弟弟妹妹們過來的。
好在我們還有些賬債可以討要。依爺爺的秉性,不到萬不得已,哪裏會做出上門討債的事來。上門和朋友們催討過欠債,這是爺爺一輩子的心病。父親說,爺爺這是為了家裏那幾個還沒成年的娃娃,要為他自己,他是絕不會給他的朋友們來這一手的。
父親拿著爺爺列出的單子去討債。
第一站是去甘肅靖遠。九十多公裏路,徒步去。父親雖也見過大世麵,畢竟一直是跟著爺爺的,有依靠,此番卻是一個人出門在外,而且還是去討債,不是什麼光彩、容易的事。父親一路上邊走邊想,邊走邊哭。關於討債的經曆,父親也寫了不少。有兩件事看來給父親感慨很深。靖遠西關有一個老銀匠,是一個漢族老人,姓文,叫文長生,父親叫他文阿爺,有爺爺一些錢,不多。父親先是去了他家,阿爺阿爺的叫著,說了困難。文阿爺也很難過,說你大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在勞改隊上沒辦法出來才開這個口呢,不然他不會開這個口的。文阿爺給了父親八對手鐲,一些手箍、耳墜,算清了爺爺和他之間的賬債。文阿爺還把父親帶去街上的飯館裏吃了一頓。叮囑父親說,再去誰家要賬,記住,先不要說你大勞改的話,就說老人手頭緊,派著要賬來了。文阿爺這樣的叮囑其實是很有道理的。並不是每個人都是文阿爺,都能體會到爺爺的不得已。父親去南門的老妥家討債時,就遇到了麻煩。當時父親到老妥家裏去,一屋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坐在那裏和麵捏餃子。老妥也在其中。因老妥一家是回民,父親就以回族的禮節給他們躬身道色倆目。然而他們卻哄笑起來,尤其一個年輕的長相還不錯的小媳婦,竟至於笑得捏不成餃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這有什麼好笑的呢?道個色倆目,有什麼好笑的呢?穆斯林之間,不就是看重個互道色倆目麼?妥家人的一哄而笑讓父親既尷尬又不解,還有些憤怒。真是,道個色倆目,至於笑到這個樣子?妥家捏的是黑麵餃子,照這樣說,你一個年輕媳婦捏黑麵餃子,不也是好笑的麼?那實在比道色倆目還要好笑,我不顧體統地笑上一場可以麼?總之這個不合時宜莫名其妙的笑讓父親記憶深刻,成見頗大,隻想快快討了債離開這裏。妥老漢畢竟是個老漢了嘛,他還是掩飾著笑意接了父親的色倆目。但是聽清父親的來意後,他卻要爺爺親自來算賬。說父親一個碎娃娃,說不清道不明。原來父親照文阿爺的叮囑,沒說出爺爺勞改受法的事。見老妥這樣說,父親隻好把隱瞞的事說出來。老妥不高興地說,你看你還給我扯謊,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大的事呢。父親的隱瞞不說似乎讓老妥很生氣,他堅持等爺爺回來再還債。父親又拿出爺爺的信給他看。他很認真地看著,像在辨識真偽。但還是說,尕娃,不要著急,賬肯定是要還呢,等你大回來再說吧。
就是這麼個結果。他們留父親吃他們的黑麵餃子,但是父親憤然出來了。父親心說,不要說你的黑麵餃子,你就是把白麵餃子做上端上來,我也不稀罕了。
沒想到這件事給父親的印象如此深,觸動那麼大,父親在他的日記裏就此發了很多的感慨,感慨的篇幅大過了對這件事的記錄。
父親說,從那時起,隻要是眼神不幹淨,表情不莊重的人,即使是長輩,對不起,他也不會給說色倆目了。
父親很後悔把文阿爺的那些銀飾拿回來就變賣成錢。文阿爺是靖遠一帶有名的銀匠,他的手鐲、耳墜,留到今天,一定是能賣個好價錢的。當時的一對銀鐲才賣三塊錢,真是白送給人了。
我知道父親這樣說的時候,也隻是說說而已,心裏一定是別有主張的。也許這不過是他惦念、欣賞文阿爺的一種方式吧。
寫於2009年6月三岔河
刊於《人民文學》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