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拌(二)——采自父親的日記(1 / 3)

祖太太

祖太太說來是我家壽數最長的人,她活了近一百歲。然而人問她的年齡的時候,她總是說自己已經八十四歲了,該無常了,就是不無常,她也沒有辦法。問的人有時候會和老人開玩笑說,我前年問過你,你也是這個話,說你八十四了。問的人料定祖太太因此會有些不好意思的,老人的不好意思和孩子的一樣,人們是愛看這個的,就等著看祖太太怎麼回答,祖太太一點窘迫的樣子都沒有,她認真地聽著,她的耳朵竟然還不錯的,聽完了,就說,就是,滿八十四了,還不死,不死也沒辦法,死也不是硬死的。祖太太後來總是有些自說自話的意思,與人沒有交流,而且老人家後來是有些糊塗了,譬如家裏來了客人,給客人做了飯端上來,那隻有祖太太才能陪著客人同吃的,然而客人走了,祖太太卻會責問家裏人,為什麼不給她飯吃。回答說,你剛剛陪客人吃過了啊。祖太太是很不高興的,說我咋可能陪客人吃飯呢,我還沒有糊塗到那個程度吧?有時候她也會悄悄地問大姑姑,十二歲的大姑姑就是做飯的人,大姑姑經名叫鎖鎖,她問大姑姑說,鎖鎖,我今兒吃飯了麼?我記著沒吃,又記著吃了。父親說,祖太太雖然壽高,卻實在是沒享到什麼福,可以說把罪受了。餓也挨了,凍也挨了。那時候的人是燒不起炭的,都是去山裏找幹柴來燒。幹柴易燃,但很快就會燒盡。填炕主要依靠牲口糞,牲口糞從生產隊的飼養院兒裏來,飼養院兒的牲口糞全村人家輪著掃,一月才能輪到一次,即使儉省著用,也最多用到十天左右,餘剩的那些時間就得靠自己去想辦法。能想什麼辦法?三個姑姑和小叔夥蓋一條薄被,互相擠緊著取暖,父親則是去飼養院兒的驢槽裏睡覺,驢槽裏有牲口吃剩的夜草,能隔寒氣的。祖太太凍得沒有辦法,喊一個姑姑來和她睡,但是沒有哪個姑姑願意和她睡。祖太太蓋一條褥子,那褥子已不能蓋住十五歲的父親了,父親蓋住頭就會露出腳來。但是祖太太卻可以完全睡在這褥子下麵,人老了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皺縮了,論身量九十多歲的祖太太和十二歲的大姑差不多。父親說聽說祖太太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高個子。這樣前後比較一下真是可怕的。祖太太的辦法是蒙頭睡覺,把自己完全包裹在褥子裏。這樣,嘴裏出來的熱氣就不會散掉,也是有一些作用的。大姑姑們是容易睡著的,先是凍得睡不著,然而一旦睡著也就覺不得凍了。祖太太卻是瞌睡少,夜裏苦於睡不著,夜很深了她還喊著大姑姑來和她睡,嘟嘟噥噥地說許多話,那時候大姑姑她們已經睡得深沉了。其實那時候大家都過的這日子。

對於祖太太,父親的日記裏有許多回憶。父親說祖太太年輕的時候,也是遠近聞名的人。聞名在兩個方麵,一來祖太太是一個土醫生,她的一些土方子花錢少(幾乎就不花什麼錢),還管用。尤其善於接生。常常有人遠路風塵的馱祖太太去給接生。連甘肅靖遠的陳占海也打聽到了這一點,他的女人高齡難產,他就從靖遠趕來,用騾子馱祖太太去給接生,當然是母子平安,陳占海兩口子還認祖太太做了幹媽,這情節我已經在別的文章裏寫過了。因為有這樣的手段,祖太太年輕時家裏的日子還是不錯的,接一個生,總會得到一些糧油什麼的。祖太太的另一個手段是摞糧垛。說來有些匪夷所思,摞糧垛應該是男人的活計,但是祖太太的摞糧垛可稱一絕。那時候我家的地是不少的,解放後土改的時候,我家充公的土地達一百七十畝,算算糧食應該是不少的。每年糧食下來運到場上,摞糧垛的事就落在了祖太太的頭上。父親說祖太太摞出來的糧垛有一個小山大,而且渾圓密實,風雨難侵。父親說有人做過實驗,讓騾子去吃祖太太摞過的糧垛,騾子幹著急撕不開。祖太太摞出的糧垛結實到如此程度,男人們也是比不上的。摞糧垛原本就是個技術活,都說祖太太把納鞋底繡花的功夫用在了摞糧垛上。祖太太摞糧垛的時候,祖太爺是很得意的,搬一把椅子坐在一邊喝著茶,看他的老婆在高高的糧垛上顯身手。人們的種種玩笑話讓祖太爺很是受用。祖太爺的力量是很好的。他就吃虧在了力量好上。順德的糧販子到我家來買糧食,他們年年都來的,算是老交往了,祖太爺力量好,就常常給他們幫一些忙,幫他們把糧口袋搭到騾背上。祖太爺可以輕鬆地把一口袋糧食放妥在騾背上,兩個順德客都未必能做到這一點,這就使祖太爺有些得意,也因此多幹了不少活計。一次他往騾背上搭糧袋時不知怎麼惹惱了騾子,甩出一蹄子,正踢中祖太爺的頭部,祖太爺就是這麼去世了的。祖太爺去世的時候不足四十歲,也就是說祖太爺去世後,祖太太在這人世間又活了六十年。

父親說他三五歲的時候,記得祖太太還在縣城的西門那裏開過雜貨鋪,父親記得其中除了油鹽醬醋外,還有煤油、白口布、針頭線腦等等,也還有一些篩子籮兒一類的家常用具。鋪麵有三間大小,兩間作店鋪,一間用木板隔開,靠窗盤有一麵土炕,供父親和祖太太睡覺休息用。父親還記得臨門有一張單人床,這也是有專用,韭菜坪拱北有人來縣上辦事,就住在這裏。父親說祖太太之所以到縣城開鋪子,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生了太太和奶奶的氣。太太就是爺爺的母親,在我就叫太太了。我們這裏就這樣的稱呼。祖太太為什麼要生太太和奶奶的氣呢?原因也是有的。我家曆來人丁不旺,到爺爺這一輩倒是生下不少兒女來,然而隻生不存,父親的好幾個哥哥姐姐都夭折了,這是容易引起恐慌的。細究原因,太太和奶奶找出來的原因是,這幾個孩子生下來,都歸祖太太帶著操心著,祖太太於這一點也是很上心,而且仗著自己是個土醫生,不要其他人多染指孩子。結果是一個個卻沒掉了。商量的結果是,再生下孩子來,不給祖太太帶了。生下父親後,為了躲避祖太太,奶奶到娘家坐月子去了。這讓祖太太很不高興。她還是想方設法的來操這個心,給父親做尿布子,做虎頭帽子。奶奶坐完月子隻好又回來,娘家不是常待的地方。於是家裏人隻要稍不注意,祖太太就得手了,抱著父親到村子裏串門子去了。一去就不見回來,你辛苦找也不容易找見。後來為了把父親帶牢在自己身邊,祖太太就去縣上開鋪子了,把父親帶去她的鋪子裏了。店鋪裏有一些好吃的,父親自然是樂於跟著祖太太的。父親還說到祖太太對於教門的虔誠,把拱北上的事當成自家的事,因此才在自己家裏備一張床,供拱北上來人用。每次拱北上來人,祖太太都要把店鋪裏的東西裝一些讓帶回去。那時候的拱北上還有田產的,有幾處果園,父親記得祖太太帶了他,還去果園的一個簡易房裏住過大半年時間,是幫著拱北上照看果園。果園裏的果子,父親是可以吃的,祖太太卻不吃,她也有她的一套道理的,說小娃娃犯罪能得到饒恕,像她這樣的老婆子幹罪行歹,就不會得到饒恕了。吃拱北上的幾個果子也是幹罪行歹麼?但是父親說,她記得祖太太從不吃果園的果子,掉到地上的果子她撿起來,裝在一個布袋子裏,積滿一袋,就讓拱北上來的人拿去。祖太太態度強硬著要帶父親,太太奶奶也拿她沒辦法的,後來看父親成長得健康、機靈,懸著的心也便漸漸放下來。

父親說,其實祖太太可算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有過不短時間的好日子。她後來過的日子和她年輕時比較,可謂天上地下。我家的光陰是解放後才敗落下去的,並非不善經營,而是大氣候如此。解放初期,我家還有地一百七十畝,後來一分為二,一百畝充公給生產隊,七十畝因為挨近著縣城,充公到城關隊去了。說來可都是好地。後來城關隊的地裏很多麻錢,尤其大風過後地上就會顯出不少麻錢,父親他們去撿麻錢,給同去撿麻錢的娃娃吹噓說,這以前可是我們的地。地充公了,然而家裏也還有些存糧。正是祖太太,眼看形勢不利,就偷偷地在夜裏挖窖,把糧食存入去以備不測。祖太太在院子裏挖了許多小窖。過了不久,果然風聲緊起來,又有了一個新政策,要各家把糧食獻出來,剛開始鼓動自願捐獻,很快就來硬的了,隊長拿著一把钁頭,挨家搜起來,在家家戶戶的院子裏用钁頭敲著試,若是有空洞聲,就說明下麵有窖,於是就用手裏的钁頭挖起來。在我家敲出的空洞聲最多。鄰居的孩子揭發說,不但院子裏有糧窖,牆下麵也有的。果然在一些牆下麵也挖出糧窖來。隊長高興得很,誇祖太太說,這一次,你們的貢獻就大了,這些糧食是要送到朝鮮的啊。當時全隊挖出了三大車半糧食,其中我家就占了兩大車。公家把糧收去,每斤以九分錢計,付給我家人民幣七百塊。還把祖太太作為獻糧模範請到縣上去遊行。有不少裝糧的大車在街上遊行,每輛大車都由三匹鼻戴紅花的騾馬拉著,每輛車上都坐著一個獻糧模範,也是胸戴大紅花。祖太太就戴著大紅花,坐在從我家挖出的糧食上,就那樣遊過來遊過去,在街上遊了好幾個來回。祖太太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遊到後來,竟在那麼一個喜氣、熱鬧的場合睡著了。

我快要出生時祖太太還活著,那時候太太、奶奶都已經歸真多年了。祖太太對我的來世興味十足,天天要檢查母親的肚子,埋怨母親不快點生下來給她看看。父親說祖太太盼母親早日生下我來,也有著一個私心,父親說,祖太太的這個私心,應該說是很重的。我們這裏有一個說法,人大都罪孽深重,死後是要被拷問受打算的,祖太太當然是信之甚篤。然而也還有著一個說法,說人如果高壽,以至於見到了自己的第四輩後人,那麼就會得到放舍,不再受拷問和打算,我不正是祖太太的第四輩後人麼?祖太太盼我落生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何況她又是那麼的喜歡孩子。祖太太不忘自己土醫生的身份,有時候會在母親的肚子上捏摸捏摸,捏摸得母親有些痛。一邊祖太太就開始給我做小被子了。那時候正是舉國過苦日子的時候,沒整片的布做小被子的,祖太太由大姑姑背了去村裏串門,這家討一片布,那家討一片布,把這些布片拚在一起給我做小被子。她給母親說,一定是個兒子,她一摸就摸來了,說得母親和父親都很高興。她催母親快一點,她好給接生。但是祖太太沒有給我接上生。我生下來時,祖太太歸真已經二十多天,快一個月了。我還算早生,按母親的說法,是不夠月就生了下來,母親隻懷了我八個月就生我下來,母親說這也是我瘦小體弱的一個原因。但是聽母親偷偷地和人說過,我不夠月生下來,有些蹊蹺,是不是土醫生祖太太做了什麼手腳?她一直都盼著進天堂的,母親記起了祖太太常常給她揉肚子的事。母親說祖太太用小布片拚成的那個小褥子很結實耐用,後來不僅是我用過,我的弟弟、妹妹都用過,可惜現在沒有了,不然可以讓我們親眼見見祖太太的針線活兒。母親說祖太太即使快一百歲了,針線活兒還是比較講究的。

太太

我把爺爺的母親叫太太。太太和奶奶歸真在同一年,享年七十餘歲。父親說,太太是把罪受了,舉一個例子可以為證,父親說,太太一條被子蓋了四十年,補得看不出原來的被麵是啥樣子了,到後來一條被子重得提不動、疊不成。

就父親的日記所記來看,太太算是一個苦命人,原本以為是從鄉裏嫁到了城裏,從窮家嫁到了富家,看來是好命,是有福之人,哪裏想到,剛好相反。我家八十年前還在縣城的,後來不得已才來到了現在所住的地方。現在的地方叫三岔河,原本是太太的娘家,太太走投無路,才投奔到娘家來。說投奔無路,也是有些言過其實,其實那時候太太如果是忍讓、遷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太爺及他的小老婆一同過下去,日子也不會苦到後來的那個程度的。說來還是性格使然。太太的性格是有些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