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拌(二)——采自父親的日記(2 / 3)

太太長相出眾,針線茶飯也好,這也是她能嫁到縣城,並嫁給太爺的原因。太太嫁來我家的時候,我家的條件還是相當不錯的。田地而外,也還在縣上開有幾家店鋪。這就使太爺沾了些不良習氣,後來竟從大教裏娶了一個小老婆來。我們這裏曾經把漢人稱大教裏人。其實那樣的時代,娶妾養小雖經革命影響,受到些衝擊,然而也還有的,沒有人會以為這是不得了的事。然而太太以為這就是不得了的事。她不和太爺過了,讓太爺和她的小老婆去過,她竟帶著爺爺來三岔河來投奔娘家人了。除了帶走爺爺,太太沒有從太爺那裏再帶出什麼。想必太太的性格是願意從太爺家帶出爺爺的。直到爺爺快二十歲的時候,太爺在祖太太的張羅下才開始分家,城裏的店鋪及院落留歸己用,田地都分給了爺爺和太太。太爺的小老婆是細淑人,反正也不種莊稼的。我們把太爺的小老婆叫二太太。據父親說,二太太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她長得未必有太太好,然而洋氣,有許多習慣做派也是太太所沒有的,而且是即使學也學不會的。比如二太太就喜歡抽煙,抽煙的樣子是很好看的。她來三岔河看過太太幾次,太太卻從沒有去看過她一次。二太太把太太叫姐姐。好像她們兩個之間的關係還是不錯的。太爺熟悉太太的性格,給祖太太說,就是把土地分給人家人家也不要的,你就不要亂操心吧。太爺所說的人家,就是指太太。但是太太接受了太爺分給的田地。也許事過多年,情緒上有所緩解,何況有爺爺在那裏,不能意氣用事的。這也正是太太厲害的地方。說真的太太過苦日子也是過怕了。太太的自尊,不但在太爺那裏如此,在自己的娘家人麵前也複如此。盡量地不麻煩娘家人。太太帶著爺爺剛回娘家的時候,自己選擇住在娘家的一個磨坊裏,石磨在中間就占了不少空間,在裏麵盤了一麵比磨盤大不了多少的火炕,娘兒倆就住在裏麵,沒有門,白天猶可,晚上總要遮擋一下的,就用吃飯的桌子擋在門口,可見門也是很窄小的,而且飯桌也隻能遮擋些許,從飯桌上看出去,能看到遠處的山頭和星星。那時候雨水足,草長得盛,夜裏能聽到風吹得長草響個不停。那時候也多狼,太太和爺爺有幾次就看見狼從門前麵跑過去袁那樣的一個飯桌擱在門上,能攔擋個什麼呢?好在狼隻是在門前跑過而已。剛開始太太態度堅決,作出和太爺一刀兩斷,再無關聯的樣子。不但是自己不接受太爺的東西,也不讓爺爺接受太爺的東西。太爺知道太太的性格,也不給。

三岔河雖說是鄉下,距縣城卻是不遠的,可謂縣城近郊。就是這樣近的距離,爺爺和太爺父子之間,有好幾年沒見一麵。這當然是太太做了限製的原因。但是隔一段時間,太太會帶著爺爺去看祖太太,祖太太那時候喜歡住在店鋪裏。這便好,太太可以不去太爺家,又可以看到祖太太。父親說爺爺生前講過一段往事,給他深刻的記憶,爺爺說他和太太去鋪子裏看祖太太,太太說,媽,我如今是李家的女子了,不是田家的媳婦了,你原諒著。太太姓李。這樣的一說時,太太好像是忽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這當然是鋪子裏沒有人的時候。祖太太也哭,哭著讓太太不要這樣說,說你還是田家的媳婦麼咋能不是呢。祖太太也給太太道歉說,兒大不由娘,她也是拿太爺沒辦法。其實祖太太在這個事情上生太爺的氣,同時也生太太的氣,而且生太太的氣更甚一些,這算個啥大不了的事呢?丈夫娶個小老婆女人就容不下,就離開,還帶走兒子,怎麼能這樣的做女人?男人娶小人不笑話,但是女人丟下男人不管了人才笑話呢啊。祖太太覺得太太的負氣離開讓我們田家丟盡了麵子。不知道祖太太和太太之間有過一些交涉和商量沒有,在外人看來,她們之間的關係也還不錯的,依然是婆媳關係,太太雖然離開了太爺,但是並沒有尋人別嫁,太太就這樣守了大半輩子活寡,過掉了自己的一生。爺爺給父親講太太說給祖太太的那句話時,和太太的大放悲聲一樣,爺爺也禁不住落下淚來,使父親銘記難忘,爺爺是很少流眼淚的。太太帶著爺爺去鋪子裏看祖太太,告別的時候,祖太太總要給東西袁這讓太太很為難。爺爺說太太說出那樣絕情的話來,實際上就是提醒祖太太,不要再給東西了。祖太太急得要哭了,說這不是薩迪(太爺的經名)的東西,這是我在鋪子裏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掙下的,你咋能不讓我給我的孫子東西呢?祖太太哭著說話的樣子很可怕,把爺爺都嚇哭了。太太對祖太太的孝順有目共睹,祖太太的鞋襪首帕都是太太一手包了來做。到手頭有了田地日子好過些時,太太常常蒸饃饃烙鍋盔給祖太太送去,不是爺爺去送,而是她帶著爺爺親自去送。在祖太太一方,隻要是太太送來的東西,不論吃的穿的,她都是樂嗬嗬的照單全收。父親分析說祖太太並不是喜歡這些送來的東西,而是以此維係著她和媳婦孫子之間的關係。當然太太的針線茶飯無可挑剔,太太烙的鍋盔,不黏不幹,香氣撲鼻,也正是祖太太最愛吃的。一家人就是這樣別扭而又難舍地過了下來。太爺過世後,祖太太把老院及店鋪都丟給了二太太,自己拐著一雙小腳來投奔她的鄉下媳婦了,這已是後話了,按下不提。

太爺分給爺爺的田地,爺爺前後種了有十多年,這算是有益的一麵,不利的一麵是,這些田地也慣出了爺爺的壞毛病,使他習慣於過手頭寬展的日子了,因此解放後土地充公,爺爺就有大勢去了的感覺,手頭的緊巴也讓爺爺感覺不適應,他對入社吃大鍋飯一類不熱心,而是偷偷地做起生意來。爺爺想著地沒收了,糧食也給挖去了,隊裏也許會感念這些方麵,對他網開一麵吧。這就是爺爺的傳統思想了,隊裏不僅無所感念,而且視他為異類,常常給他小鞋子穿。一不做二不休,爺爺心一狠,幹脆離開村子去做生意了,隊裏派出人去抓爺爺,卻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裏。爺爺的頂風做生意,讓他的母親提懸著心放不下來。兒大不由娘,太太於此也體會出一些了。太太常常燒洋芋給爺爺吃,爺爺很喜歡吃太太的燒洋芋,吃了多少年吃不夠。太太常常燒好洋芋等爺爺回來吃,然而爺爺一年半載才能偷偷回來上一次。

終於爺爺被抓獲了,判刑十年。爺爺在號子裏關了三個月才判刑的。那三個月,太太天天在號子門外蹲守著,喊著爺爺的名字。不知道爺爺聽得到麼。她還認識了臨近著號子的一家人,說了下情話,在那家給爺爺做飯吃,做好飯她就提到號子裏去,她常常會多做一些,而且把飯做得很香,讓管教也吃上些。不知道管教吃了沒有,反正太太每次提給爺爺的飯,爺爺一個人怎麼吃也吃不完的。她除了給爺爺做飯,在號子後麵喊爺爺的名字,就再也幫不上爺爺什麼忙了。到爺爺判刑離開號子的時候,太太已經是往號子裏跑習慣了,這一條路她已經是熟悉了。爺爺剛離開號子的那幾天,太太還是會到號子那裏去,好像還不能相信爺爺已經離開了似的,她會坐在號子後麵的老城牆上,喊著爺爺的名字哭上一整天,日頭要落的時候她才下了城牆,一路哭著回家去。

爺爺後來被押送到銀川去勞改。爺爺去勞改不久太太就歸真了。她在一月之間接連害了兩次大病,好像自己清楚已不久於人世,就秘密地把父親叫到身邊,給年僅十四歲的父親交代了一些事情。她說家裏還有一些銀圓,還有一點金子,是她這些年的私房錢,在哪裏哪裏藏著,讓父親不要用,等爺爺勞改回來,交給爺爺。

那時候奶奶已經歸真了,家裏另有一個老人就是祖太太,但是父親守口如瓶,沒有把太太說給他的話透露給祖太太。

太太很快就無常了。算來太太守寡孤過有五十多年。家裏竟然窮到無錢來抬埋太太。父親就到隊裏去借錢。費了些周折,借到人民幣十五元。回族人送葬,要給前來送葬的人出散乜帖的。但是統共才這麼點錢,還要給亡人扯卡番(裹纏遺體的白布,一般為丈六左右),一個人能散多少乜帖呢。好在前來送葬的人不多。父親給每個人散了一角錢的乜帖,人們都是默默地接過乜帖,接過杜哇後,又把乜帖還回了父親。父親說太太真是命苦,四十年蓋了一條被子不說,無常了連抬埋她的錢也沒有。

十年勞改期滿,爺爺從勞改隊回來,十年之間,家裏的三個老人已無常得一個不剩,爺爺幾乎要瘋掉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從一個廢棄的蜂房裏取出一些銀圓和金子來。銀元四百塊,金子三兩多,還有一把銀簪子和一對沉甸甸的銀手鐲。這就是太太一輩子的私房錢,就是父母親結婚的時候,父親也沒有拿出這些來。

爺爺很快拿這些東西還清了欠債。原來爺爺做了一場生意,為此勞改十年,不僅是沒掙得什麼錢,還欠了這麼多債,這是讓人想不通的。父親說,其實那些賬債,可還可不還,爺爺被抓的時候沒收了身上所有,被沒收的東西裏有一部分是別人的,他們和爺爺搭夥做生意。原來爺爺還掉的,正是這樣一些賬債。

太爺

太爺歸真於一九六二年,享年五十四歲。他喜歡聽書。那時候縣上有一個說書的地方,是一個叫司徒清的人張羅著搞起來的。司徒清,廣東人,在我們這裏任過幾年縣長,政聲頗佳。後來又任夏縣縣長,對馬鴻逵的暴政憎而又懼,上吊自殺了。這個人在我們這裏有持久的名聲,我也曾寫過的。縣上說書的地方,就是他任縣長的時候搞起來的,名叫“驚堂屋”,縣上許多不識字的人卻熟悉西遊、三國一類,正是從這裏陸續聽得的,直到今天人們還習慣於把拉閑話叫做擺三國,可見源淵之深長。解放後這個書屋也還沒有關門袁斷續又開了許多年,隻是變化了招牌和內容,講西遊、三國一類外,更多講一些新鮮事情。這裏最有名的說書人叫劉習聰。老輩人沒有不知道這個人的,稱他劉說客子。九十年代中期,劉習聰的一對孫子孫女一個考上了清華,一個考上了北大,轟動一時,人們找原因時,就說,人家那是老知識分子的家庭嘛,這老知識分子,指的就是劉習聰。隻是劉習聰那時候已不在人世了。閑話少說。太爺那時候就是這書屋裏的常客,他不僅聽,自己也登台說書的。太爺善說聊齋,說得活靈活現,讓人毛骨悚然。解放後太爺多說一類不怕鬼的故事,也還是說得人心驚膽戰,隻是終了的時候,忽然揭示真相,讓大家明了所說的其實不是鬼,隻不過是知識欠缺,庸人自擾罷了。說到底,太爺還是喜歡說聊齋,隻是迫於形勢,稍稍改換了一下頭麵而已。我小時候從家裏的舊木箱裏翻出老古董似的一些書來,有《封神榜》《聊齋誌異》等,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焦躁,想來正是太爺的老書吧,不知怎麼流落到我家來了。這些書,後來也是不知所終。我父親有說書的天分和喜好,看來是太爺在父親身上有所遺傳。太爺說來正是無常在了說書的地方,他正說一段什麼故事,說得正投入時,太爺的眼神忽然有些僵直,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都想著太爺是不是忘詞了,一個說書人怎麼會忘詞呢,忘了接著往下編嘛,太爺給大家把手木木地擺了擺就趴在了書桌上。等把太爺抬回家,太爺已經無常了,眼睛也睜著的,好像連他也困惑於自己的如此無常。現在看來,太爺可能得的是腦溢血。他講得興奮,好像又有頭暈的毛病,得這個病是不奇怪的。大家對太爺的無常多所議論,說書的地方,可算是一個教化人的地方,但也是一個娛樂場所,三教九流,都可涉足其間,回族對這樣的場所總還是有些輕薄的。都說太爺有這樣一些一般回族人不大有的嗜好,說來是受了二太太的影響。二太太不是還抽煙麼?誰見過女人抽煙的?聽說太爺還給二太太點煙。二太太抽煙,太爺就未必不抽的。我們這裏,老輩的回族人對抽煙喝酒還是側目視之的,會以此評判人的道德品行。在說書的地方說說書猶可,無常在那裏可就不好了。聽說太爺還給二太太一個人說書,聽見太爺在家裏朗聲說書,以為有多少人在聽著,但是推門進去一看,聽書的卻隻有一個二太太。這都讓大家覺得有些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