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拌(二)——采自父親的日記(3 / 3)

太爺歸真的時候,爺爺正在蘭州、上海一帶跑著做生意,得到信息也不敢回來,那時候爺爺出門也還帶著父親的,就托人把父親帶回來參加太爺的葬禮。當然是沒趕上。父親回來時,太爺已經睡到土裏了。二太太給了父親一些藥瓶瓶藥盒盒,讓父親拿回去玩,使父親印象深刻。那時候也沒有別的玩具的。父親對這個給我家帶來重大變故的二太太,印象始終是好的。

解放後,太爺名下的店鋪收歸國有,祖太太到底不情願和一個吸煙的兒媳婦生活在一起,何況她又來於大教裏,有著多方麵的不一致,加上鋪子沒有了,祖太太就到太太身邊來了。太爺失了店鋪的收入,生活一下子困頓下來。他又下不了什麼苦的,聽說他到郵局裏給人代寫過信,還種花賣過花,然而都是不大景氣。好在他還有心境去說書。

父親小的時候是見過太爺的。五三年五四年的時候,祖太太曾在縣城的西門上開過一家店鋪,店麵不大,貨卻很雜,父親記得,連笤帚也賣過的。祖太太一旦閑下來,就用麻繩盤緊著一個個笤帚把兒。那時候不是把太爺的店鋪都沒收了麼?怎麼祖太太又可以開店鋪了呢?父親好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祖太太開店鋪的時候,父親記得,太爺有時候會到鋪子裏來,吃過飯才會離去。父親記得太爺吃黃米飯的樣子,太爺一邊吃,一邊習慣性地把碗轉著,這樣就使碗裏的米飯總是一個塔形樣子,好像是用筷子特意修飾出來的,到後來,隻剩了一口飯,竟然也還是塔的樣子,吃掉這一個小塔,碗裏就幹幹淨淨的,好像不必洗了。麵飯猶可,黃米饊飯能吃出這個工夫,真是很不簡單的。父親說太爺,總之說來,是一個有條理的愛幹淨的人,也是一個會條理會幹淨的人。他中等個頭,看起來卻有修長感,臉上顯得清秀安靜,像一個知識分子,其實太爺一天學也不曾上過的。他的胡子不多,但是看起來恰到好處,好像再多幾根或者少幾根,都不適合他的這個臉型,也不適合整個他這個人似的。父親還記得太爺走進鋪子裏來時好像總是沒有聲音,等你看到他時,他已經站在了鋪子裏。太爺進鋪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雞毛撣子撣椅子,撣過好幾輪,連靠背和扶手一並撣過了,這才放心地坐下來。祖太太任著兒子這樣撣椅子,也不多說什麼。有時候太爺也會幫祖太太在鋪子裏做一點什麼,也會幫著盤笤帚把兒。有時候會掃地,太爺掃地前必先給地上用湯瓶灑水。他掃得細致,有時就會從地上撿起一根針什麼的。祖太太眼睛花了,即使地上有一根針她也看不清的。祖太太就要求太爺給針穿上線,別在窗邊的牆上,或者別在窗紙上也可以,這樣她用的時候就容易看見。父親說太爺離開鋪子的時候,他總是要趴在炕窗前看著他走遠。那時候街麵上的人是不多的。父親記得他總是隻看到太爺的背影越走越遠,後來就拐進那條學校旁邊的巷子看不見了。父親說他不記得太爺和他這個當孫子的有過一次親熱。父親有些情緒複雜地說,太爺好像有些看不起他這個鄉下孫子。父親說,他覺得太爺好像不是他的爺爺,而隻是給他深刻印象的一個客人。聽不少老年人講,其實從長相和氣質看,父親是很像太爺的。

奶奶

爺爺去銀川勞改隻一年,奶奶就歸真了。奶奶活了三十九年。父親在日記裏一再感慨說,奶奶到我們家裏,實在是沒享上一天福,受了一世界罪。

從爺爺和奶奶方麵看,兩人雖說是夫妻,卻是聚少離多。爺爺在外麵跑久了的原因,多少也是有些輕看奶奶。父親說,爺爺有時候打奶奶很厲害,一次竟用秤砣把奶奶打得昏過去了,用冷水激活過來。太太嚇壞了,用手不停地撫平著爺爺的胸口讓爺爺不要怕,若是去抵命,那麼她頂替爺爺去抵命吧。太太對奶奶也不是十分中意,認為奶奶的性子有些慢,不是個利落人。太太這是拿自己的長處要求奶奶呢。然而奶奶也不是逆來順受,她也有著她的一套,和爺爺淘氣後,她就開始怠工,不做飯,不填炕,不掃院,不縫不洗,原本這些可都是奶奶不聲不響不緊不慢幹著的,奶奶罷工後開始一心收拾自己,把臉洗幹淨,頭梳齊整,首帕箍緊稱,再穿上走親戚時才穿的衣服,還在鏡子麵前照呀照,好像她是要離家出走。奶奶其實哪裏也不去,費工夫打扮好自己,奶奶就拉開被子,蒙頭睡覺,有時候能一氣睡上兩三天。奶奶的這一著,爺爺和太太都拿她沒什麼好辦法的。

父親說爺爺被抓獲後,奶奶一下子老了許多,一個明顯的變化是開始掉頭發,梳子梳一下,手抓一下,都會有不少頭發跟著下來。簪子在頭發裏別不穩,都要掉下來了。看來奶奶對爺爺的感情還是很深的。父親說真是運氣好,給爺爺判刑那天,他和奶奶、大姑姑不知為什麼事正好去縣上,午後在街上走著,奶奶惦記著號子裏的爺爺,想著買點什麼給爺爺送去,那天是集日,人還算多的,正在街上走,忽然街麵上有些騷動,人們紛紛閃開著讓路,就見四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在前麵開路,後麵押著幾個犯人,一共是三個犯人,爺爺就在其中,爺爺和另一個犯人合戴著一把銬子,埋著頭走,好像什麼也不願看在眼裏。大姑輕輕喊了一聲,爺爺就看到他們了,給他們笑了一笑,又低下頭去走路。很多的人跟了看熱鬧。奶奶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拉著大姑,跟緊著人群,不停地從人縫裏去看爺爺,好像她要是少看上一眼,爺爺就會消失了似的。和爺爺同銬的那個人要比爺爺胖大得多,看起來倒像是他在牽著爺爺走,兩邊跟緊著的武警不停地嗬斥著,使爺爺他們連偏一下頭也不敢。父親記得那天刮著風,街麵上給人的感覺亂糟糟的,人們都像丟了魂一樣走著。到副食公司那裏,人群停下來,就要在那裏宣判。人們擁擠得厲害,都要爭著把爺爺他們看到,奶奶拚命了一樣擠進去,擠到前麵去,父親看見一個矮個子紅胡子的人凶狠地看著奶奶,罵著她什麼,大概奶奶踩到了他的腳,但奶奶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憤怒。大姑什麼時候被擠丟了,隻有父親還牽在奶奶的手裏。奶奶和父親站在一個可以看到爺爺的地方,後麵的人推搡得他們時刻都要跌倒。爺爺也看到了奶奶和父親,爺爺的後麵站著兩個持槍的武警,使爺爺的臉不能動,他隻能用眼睛費力地去看奶奶和父親,他好像還在找大姑,臉上始終有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笑意。宣判開始了,原來那兩個是盜竊犯,一個判七年,一個三年,三年的那個正是和爺爺銬在一起的胖子,他聽到判了自己三年刑,不知為什麼吐了一下舌頭,好像在表示吃驚的樣子。爺爺微閉著眼睛,等待審判的結果,臉上的笑意也還有的。父親後來分析說,爺爺並沒有認識到自己罪行的嚴重性,爺爺的罪名是投機倒把,他一定想著兩個盜竊犯才判了這麼幾年,盜竊犯於他人是有害的,爺爺卻隻是犯了國法,不傷及他人,他一定存有僥幸之心吧,因此當聽到自己被判刑十年時,爺爺臉上的笑意沒有了,臉色一下子白得像被風透了。父親說他看到爺爺的臉變化得那麼快,就像從水裏撈出來的石塊,很快地失掉著水分似的。宣判完把爺爺他們又帶走了。爺爺好像不願意離開那個地方,同銬的人低下頭給他說著什麼,爺爺才走開來,但是爺爺忽然不管武警們的管製了,他一邊走,一邊偏著頭對奶奶和父親說,好了,你們過你們的去吧。武警的嗬斥聲立即跟過來。人們又一路跟緊著爺爺他們去了,把父親、奶奶他們丟下來,父親這時候才看到奶奶的臉,奶奶的臉比爺爺好看不了多少。父親就哭起來,同時看見大姑也哭著跑過來。奶奶沒有哭,父親說奶奶就像把魂丟了似的。一路上他們回家的時候,奶奶的腳步軟軟的,像一個睡夢中的人被誰牽著走那樣。爺爺後來從勞改隊回來後,有時還禁不住發牢騷說,和兩個賊娃子給判在了一起。這看來是爺爺的一個心病。父親說爺爺那天不顧武警攔阻,奮力喊出的那句話,要多沉痛就有多沉痛啊,那簡短的話裏,不知有多少意思在裏麵。父親說爺爺邊被那個胖大的人拖了走,邊回頭喊話的樣子,就像刀子刻在了他心裏,一想起來就宛然在眼前,一想起來就心痛難禁。

爺爺去勞改後奶奶就像是換了個人。她常常讓大姑把她掉下來的頭發去塞在牆縫裏。她歸真後大姑還找到那些頭發看著忍不住哭。她不再是個慢性子人了,她幾乎是跑著做活計。但是時不時就會心有所感,大放悲聲。剛開始太太還有所不滿,不允許奶奶那樣哭,後來也就聽之任之了,而且在奶奶放聲哭著時,她也忍不住悄悄地抹著眼淚。父親說奶奶就是愁壞的累壞的,忽然就患了心口痛的病。自己說好著呢好著呢你們不要管我,痛起來氣也喘不過來。太太喊著奶奶的小名警告奶奶說,你不疼你自個,你總還要疼你的幾個娃娃吧。太太的意思是讓奶奶不要太苦自己。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奶奶的病變那麼迅疾,幾乎不像事實,而是一個噩夢,一天下午,奶奶正提著一大桶水往夥房走,忽然水桶就掉在地上,跟著奶奶也倒了,桶裏的水出來浸得她濕淋淋的。趕緊攙扶到夥房炕上去,奶奶氣都出不勻了,還讓太太趕緊給她把首帕箍好,奶奶好像在某種巨大的攔阻裏搶著要說出她想說的話來,她給太太說,她不行了,丈夫見不上了,娃們要撇下了,兩個老人命短著也侍候不上了,你們各活各的去吧。太太情急之下,失手打了奶奶一巴掌,讓她好好的活著,不要這樣子胡說,然而奶奶沒有胡說,奶奶就這樣倉促地離開了人世,好像那邊也有什麼著急的事情在催著她一樣。十四歲的父親立在門檻邊嚇得大哭,但是奶奶再也聽不到兒子的哭聲了。

父親在日記裏還記到奶奶的一些事情。說奶奶好像是有預感一樣,在他十二歲那年,就開始張羅著給他說媳婦,這也有點太早了吧,父親還那麼小。奶奶滿莊子挑選著,看上了一個馬家的女子。父親說奶奶不知看上了那女子的什麼,鐵了心似的就要選定她當自己的兒媳婦,請媒人去說媒,請了幾個媒人,終於定下了這門親事。然而父親自己卻對這門親事不大滿意,故意和奶奶鬧別扭。奶奶做了飯,他嫌飯裏麵有洋芋,不吃,讓奶奶給他搛出來他才吃,可是洋芋已經糊在飯裏麵了,怎麼能搛出來呢?父親就是用這樣的辦法表示他不情願這門婚事,讓給他退掉去。父親還裝作有病的樣子,裝作發高燒,胡言亂語,奶奶摸他的頭,不燒,然而奶奶還是嚇得不輕。父親還取得了太太的支持,更是有恃無恐,說要娶那個女子你娶去,不要給我娶,你娶來我就跑到新疆去呢。父親跟爺爺出過遠門的,父親這樣的話對奶奶還是有震懾力的。然而奶奶的性格裏總有著堅定的一麵,在自己認定的事情上她也是固執的。他不和父親理論,反正父親還小,有得是時間,先把事情定下來再說。奶奶看準的那個姑娘後來就成了我的母親。奶奶把她喜歡得很,想方設法拿一些東西給她,討她的歡心。奶奶怕母親一方聽到什麼閑言碎語,讓事情有所變化,她嚇壞了,常常去串門獻殷勤,按父親的話說,奶奶簡直是有些不顧尊嚴,巴結著外奶奶一家尤其是那個個頭不高的碎女子。如今幾十年如水流過,實踐證明,我的奶奶真是有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