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拌(三)——采自父親的日記(1 / 3)

爺爺

爺爺押去銀川勞改前,先在固原的黑城子勞改農場關押過三個月。當時家裏都以為爺爺就在黑城子勞改了。比較於後來的銀川,黑城子自然是近便了許多,黑城子雖說隸屬固原,卻在固原和我縣的交界處,離我家也就幾十公裏的路程,照父親的說法,走也可以走到的。雖說爺爺不能從勞改農場出來,然而家裏人卻可以去看他。家裏曾經計劃過,先由父親去黑城子看爺爺,然後是大姑二姑去,然後是太太和奶奶。祖太太和三姑就不去了,祖太太年紀太大了,三姑還太小。大家這樣依次去看爺爺,既可以看到爺爺了卻心願,又不致耽擱了家裏的活計。太太早早就為去看爺爺做準備了,吃的用的,都悄悄準備了一些,舍不得給父親姑姑他們帶去,她要等輪到她和奶奶去看爺爺時,親自帶著,親手交給她的兒子。怎麼去太太都已經籌劃好了。那時候太太已年近古稀,走著去是不大可能的,就計劃和隊裏借一頭驢,自己騎著,讓奶奶隨跟著去。奶奶當然同意。奶奶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走百十公裏路當然是不在話下,而且還是去看爺爺。老實說,太太幾乎把驢都跟隊長借好了。隊裏的牲口都是有名字的,隊長大體上同意把二黑騸驢借給太太。父親的日記裏就寫著二黑騸驢的名字。但是就在兩個姑姑去黑城子看過爺爺不久,爺爺就轉去銀川勞改了。太太幾乎接受不了這一變故,她把給爺爺準備好的東西擺開來看著,想哭都沒個眼淚了。爺爺是喜歡吃太太的燒洋芋的,太太就給爺爺準備了一些燒洋芋,但是那些無法送到爺爺手裏的燒洋芋已經像一些祭品。太太既不吐話讓家裏人吃,家裏人好像也不願意吃那些看起來很好吃的燒洋芋了。父親說,總之這件事對太太的打擊不小,她雖然忍耐著,但脾氣還是壞起來,除了祖太太,太太給誰的臉色也不好看,她甚至給風匣發脾氣,給煤油燈發脾氣。在院子裏聽到太太拉風匣的聲音,就會聽得出太太的情緒是多麼不好;她要點亮煤油燈時,手抖抖的點不著,或者是燃著的火柴頭不能穩定在燈撚兒上,或者是火柴忽然地熄滅了,這就會讓太太脾氣很壞,臉在火柴熄滅的一瞬黯淡下來,像一抹濃重的陰影趁機浮上她的麵孔。她就會一時不再點燈,就那樣生了悶氣一樣坐著。這時候若是大姑要她手裏的火柴點燈,太太會充耳不聞,把火柴拿得緊緊的。最終還是她自己點起燈來。這樣地悶坐半天,再點燈時,太太的手就不會那樣地顫抖了。顫抖著的手是不容易點亮燈盞的。太太也還會遷怒於奶奶,埋怨奶奶不催催她早日啟程,若是早一天起身,現在不是已經回來了麼?等什麼呢?等到哪一天呢?現在倒好,等了個空結果。她不是早就跟隊長把驢借好了麼?說走馬上就可以走的。太太遷怒於奶奶的不提醒不催促,好像奶奶當時隻要一提醒,她馬上就會騎上驢出發的。事實往往又未必如此。然而對於太太這樣的埋怨,奶奶倒好像是樂於聽的。實際上太太所埋怨的這些,一定也是奶奶時刻譴責自己的,奶奶隻是不說罷了。錯過機會,沒有看上爺爺,奶奶的心裏有多不好受,隻有她自己知道吧。家裏的三個老人,祖太太、太太、奶奶,自爺爺去勞改後就沒有了再見麵的機會。爺爺勞改回來時,她們都不在世上了。這樣的一想,太太和奶奶當初沒能在黑城子和爺爺見上一麵,實在是很遺憾的。

父親說要是當初找人說說,爺爺也是有可能留在黑城子的,因為和爺爺同在一起勞改的人,轉往銀川勞改的,為數不多。但是找誰去說呢?父親當時才不過十三歲。

類似這樣一些後話,實際都沒必要多說。

父親還說到自己的幸運,爺爺在黑城子的三個月間,父親不僅去看過爺爺,而且去過兩次,一次是自己騎自行車去的,一次是搭乘了一輛順路的馬車去的。父親的日記裏還記著那個馬車夫的名字。馬車夫把鞭子交給父親給他吆車,他自己坐在後麵,用皮襖裹緊著自己,不停地打瞌睡。

去黑城子看爺爺的經曆,父親在日記裏記了不少,然而關於爺爺的文字並不是很多,也許父親當時還是一個孩子的緣故吧。

父親說他第一次去黑城子勞改隊,就見到一個難忘的情景,兩個人,一個是有胡子的,一個沒胡子,兩人在爭奪一個牲口擁脖,父親在日記裏把一個叫“胡子”,另一個叫“沒胡子”,爭奪得真是激烈,兩個人都拚了老命似的,旁邊的犯人們一邊幹自己的活計,一邊感興趣地看著他們。“胡子”幹脆像牲口那樣,把擁脖套在自己的脖子裏,用兩手把緊著,不讓對手奪去。“沒胡子”的力量要好一些,他也抓牢著擁脖,把“胡子”拖拉得東倒西歪,立足不穩,有幾次幾乎是要把“胡子”淩空甩起來。這是很有些危險的。但“胡子”似乎是寧可交出性命,也不會交出擁脖的。一邊是兩輛架子車,兩頭驢百無聊賴的立在車旁,眯著眼睛在沉思什麼。這時候犯人們有了一些變化,好像一陣忽然的風吹進了樹林一樣。就見一個管教走了過來。兩個爭奪擁脖的人看到管教時,管教已經站在了他們身邊,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著他們。兩個人立即罷了爭奪,喘著氣立在那裏等訓斥。好半天三個人都沒有說什麼。“胡子”依舊把緊著套在脖子裏的擁脖,有些得勢不饒人的樣子,眼睛調皮地看向一邊,兩個手指不安地在擁脖上敲擊著。“沒胡子”則顯出一種笨拙的委屈來,幾乎要落淚了。看來擁脖原本是他的,被“胡子”搶去了。管教輕蔑地看著他們,忽然示意“胡子”把擁脖給自己,“胡子”忸怩著,有些舍不得的樣子,但還是很快把擁脖給了管教。管教就把擁脖扔向很遠的地方,又以特別的眼神盯著他們。兩個人都躲閃管教的看,頻頻瞥向遠處的擁脖,似乎在揣摩著其中的意思,管教就在這時候,忽然離開了,好像已經處理完了這個事情似的。“胡子”立即跑過去,撿起擁脖來,去套在一頭驢的脖子裏,然後很快地套好車,自己坐在車轅上,晃蕩著腿腳遠去了。管教回頭看了一眼,像是並沒有看清什麼,就顧自走遠了。就這樣的一個場景,卻給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這麼多年過去也不曾忘記。父親的日記裏還記到一個背草的老人。父親說他先是看到一大捆草,自己緩緩地移動著,以為自己眼花了,仔細看時,才從大捆的草下麵看到兩隻腳,好像那草捆為了移動,自己生出這樣一雙並不利索的腳來。那雙貼緊著地皮移動的腳,使這碩大的草捆似乎成了一個很是奇特的生命,即使大天白日來看,也使人有些害怕,好似夢裏所見。父親跟著走了一段,終於走到前麵去,看到了背草的人,父親吃了一驚,竟是如此老邁的一個人背著這捆草在走,他幾乎要被草捆壓伏到地上,上身好像沒有了,腿像被截去了一段那樣,顯得短促。他從草捆下麵試圖抬起頭來看到父親,然而父親即使是一個孩子,他也看不到父親的臉的。父親覺得他隻是看到了自己的腰部。他的臉幾乎在草捆下麵看不清了,但是看到了他的胡子。隻有頭被割下來好多天的老山羊才會有那樣的胡子。父親立住腳,讓他走過去。過去了老半天,那草捆也沒有在父親前麵移出多遠。父親心裏焦躁起來,這樣一個草捆和這樣一個背著它移動的老人,很容易成為噩夢的。

父親第二次去黑城子看爺爺時,爺爺正在和犯人們背土,把一個地方的土沿一個斜坡背到另一個地方去。其間的距離是不短的。背土的犯人很多,看來像一些螞蟻。不到勞改隊來時,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人犯了罪。犯人們服裝統一,又幹的是同樣的活計,表麵上看來大家都有些相像,但還是有一個人引起了父親的注意。那是一個高個子的人,他背了土時,不像其他人那樣夢遊一樣的走,他是跑起來,像在一個競賽中,被助威聲和喝彩聲不停地催逼著似的。那麼多的犯人裏,隻有他一個人是奔跑著背土。土畢竟是不輕的,是重的,這就使他跑起來時樣子有些奇怪,像一個皮影裏的人那樣。他背了土跑著,一邊盡可能保持著速度,一邊小心著不讓背篼裏的土顛出來。他一路超越著很多人,跑上斜坡去,倒了土,又忙不迭地跑回來,趁給他背篼裏上土的機會,他用胳膊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他的個頭是不低的,他就把腿彎曲到一個程度,好給上土的人以方便。他還要求把背篼給他上滿,上得滿滿的,要溢出來了時,才能使他滿意。有時候一鍁土不小心就上到他的脖子裏去了,他晃著頭,好讓土從頭上、脖子裏下來,但是因為滿身是汗的緣故,一些土黏在身上下不來了。他熱氣騰騰的,就像是一個從泥漿裏出來的人。他一路背著土跑過時,並不會影響到別人,他跑他的,大家還是背著各自背篼裏的土,不緊不慢地走。父親問過爺爺那個人為什麼那樣,爺爺搖搖頭沒說什麼。爺爺自從勞改後,對很多事情都不願多說什麼,一直到勞改回來也還是這樣。然而這個跑著背土的人顯然成了父親心裏一個不大不小的謎。十多年過去,風向大變,當父親可以在縣城擺布攤做生意時,又見到了這個人,他在市場門口擺著一個鞋攤,專事給人補鞋。胡子把他的臉都要遮沒了。常常看見他在胡子遮掩著的嘴裏咬著一個兩個鞋釘,埋頭給人很有興趣地釘鞋。父親說他要寫這個人的傳記是好寫的,這個人前半生勞改,後半生給人補鞋,就這麼一句話。一個不過補鞋為生的人,當時又是犯了什麼法去勞改了呢?

爺爺去銀川勞改後,父親再去看爺爺,就沒有那麼方便了,來去一趟會花不少錢。父親算過,那時候去銀川看一趟爺爺,要花去三十到四十塊錢。這是一個大數目。父親一年去銀川看爺爺一次,爺爺勞改十年,父親看了爺爺十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每次去銀川看爺爺,提前好幾個月父親就開始準備起來,一是準備給爺爺送些吃的,一是準備自己的往來費用。那時候光陰艱難,雖是一年看望爺爺一次,但僅憑我家,也是挪騰不出來多少吃食給爺爺的,都是親戚鄰裏幫襯著,這家給一點,那家給一點,湊夠一口袋,父親就可以給爺爺送去了。父親說,給遠路上的人送食物,什麼也不及蓧麥炒麵好,既可以長久存放,還耐實,解餓氣,和壓縮餅幹差不多。後來親戚鄰裏知道了這一點,就多拿炒麵來托父親帶給爺爺。父親說,那些年,實在是累害得親戚鄰裏不輕。有些情誼幾乎是還不上的。爺爺是太看重這些東家西家湊起來的炒麵了,他精打細算,把父親拿去的炒麵分為若幹等份,保證每天都可以吃一點,又可以一直吃到父親再一次送炒麵來。父親說爺爺有一個拇指般大小的勺子,爺爺早上洗臉後吃三勺炒麵,晚上臨睡前吃兩勺,十年如一日,大體上是這樣的一個定量。籌措路費方麵,父親費盡了心思。為省錢計,父親想過種種往來銀川的方式,有好幾次父親是騎著自行車去看爺爺的。往來千餘裏,還捎著百多斤炒麵、饃饃,這在現在看來有些不可想象。父親騎自行車看一次爺爺,往來匆匆,需要約半個月時間。等到回來,父親的屁股都給磨破了,祖太太就用蜂蜜調和了凡士林給他治著。父親還經甘肅省靖遠、白銀一線到過銀川,這一線的好處是可以坐火車,而火車比較於班車,要便宜一些的,不好處是耗時更多些。凡事都沒有周全的,想省錢就得多花時間,就得耽擱一些活計,要給隊裏說許多下情話。其實父親那時候隻要籌措到去銀川的路費就可以了,返回的路費爺爺已經給他準備好了,爺爺每月有兩塊五毛錢的津貼,爺爺就把這個錢省下來,積少成多,等父親來時給他做路費。若是父親辛苦一些,騎自行車往來,那麼這一二十塊津貼錢就不必花在路上,可以用在另外的方麵,會起不少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