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之路(1 / 1)

雞打鳴,鳥吟晨。深秋的太陽就要從百裏溪的盡頭升起來,我就要離開生我養我十九年的故土了。

我是百裏溪的第一個大學生。

送走了賀喜的鄉親,幾年來我第一次早早地躺在了床上,這也是有生以來第一個不眠之夜。整夜我都睜著眼睛,默默地流淚不止。在悲喜交加、思緒萬千的長夜裏,我默默地凝視著窗戶外麵綴滿群星、晴朗幽靜的夜空,往事就像那百裏溪的旋風,吹過去又蕩回來……

九年前,做了二十幾年民辦教師的父親積勞成疾,一病不起,不久便丟下母親和我們兄妹幾個,撒手西去了。臨終前,父親握住我的小手,說:“苞米仔,你是村裏人的苞米養大的,莫忘了,好好念書,將來報答叔伯嬸姨們。”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隻記得滿山遍野的苞米熟透時,我整天帶著兩個餓得嗷嗷叫的妹妹,在地裏鑽來鑽去,偷苞米燒著解饞。村裏的大人見了我們幾個,從不當賊抓,反而多掰幾個大苞米塞到我們手中,讓帶回家去。逢年過節,我們家的碗裏也總少不了東家臘肉西家鮮魚。父親死後,母親的哮喘病更重了,每逢陰冷天,母親總難受得要命,幾天幾夜不能起床,躺著*不止。田不能種了,全靠岩樹大伯代耕,每年夏秋兩季打穀後送來。菜園也沒辦法種了,都是六奶奶和嬸姨們隔三差五送菜到灶屋裏。我讀中學的大部分費用,也依賴父親的老同事——鄭老師的全力支撐。

風霜雨雪之後是晴朗的日子,凜冽酷冬的前麵是明媚的春天。歲月如流,從百裏溪的源頭順勢而下,又向誘人的東南奔騰而去。我終於如願以償,金榜題名,考上了一所國內名校。今天,我就要起程上學了,而多年鬱結的情感,有如泉湧,澎湃而出。

灶屋的那隻蘆花雞叫了又叫,屋前苦樟樹上的灰喜鵲嘰喳不休,以歌報喜。夜在漸起的雞鳴犬吠中隱退了,群星一一消失,天色已明。我透過麻布蚊帳,看見母親正蹲在灶台前燒火熬雞湯。忽明忽暗的火光閃出母親爬滿皺紋的臉,我心裏“咯噔”一下,突然發現了母親的蒼老和軟弱,淚水又不知不覺淌了下來。我這一走,母親的擔子就更重了,兩個妹妹都還小呢。這時候,母親走過來了,我趕緊閉上眼睛裝睡。我曉得母親正掀開蚊帳望著我。我故意不吱聲,就讓母親好好端詳一會兒就要離開她的苞米仔吧。血往心裏流去,淚從眼中出來。直到母親轉身抽泣著走開了,我才敢睜開眼睛。

我起身穿好衣服,洗漱幹淨,天已經大亮。喝過母親熬好的雞湯,正和兩個妹妹說著話,鄭老師進屋來了。他神色匆匆,很急的樣子,說是要去鄉裏開會,來不及送我了。鄭老師細細地叮嚀了我一番後,掏出一個紙包,說:“幾個零花錢給你,山裏漢子正長膘,萬萬不可為了省錢餓肚子。”這時候,母親趕過來,堅持不受,說:“老鄭,這些年來你的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還不盡。現在苞米仔念上了大學,哪敢再勞你的神啊。”鄭老師變了臉色,說:“嫂子,這就是您的不是了,我和大哥是一根藤上的兩隻苦瓜,心連著心呢。苞米仔上大學,我——高興!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嫌少。”母親感激一番,總算收了。送走了鄭老師,我打開紙包,一數,好多的塊票和毛票,這恐怕是鄭老師多年來的全部積蓄了。

收拾好行裝,打作兩個包,一包換洗衣服和幾本書,另外一包全是村裏人送的糍粑,好沉。母親說要把這些糍粑分給同學們,讓他們嚐嚐百裏溪人的土特產。拿根扁擔串上兩個包,作了一挑。正和母親商議著該走了,門外卻響起岩樹伯喊山般的吼聲:“苞米仔,苞米仔,你還磨蹭什麼,快跟我走!”他徑直衝進來,也不答話,拽住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來到村東頭岩樹伯家,喲,院子裏聚了好多人,全村的長輩都來了。不一會兒,母親和妹妹們也來了。聽著長輩們暖烘烘的貼心話,聽著千般叮嚀萬般囑托,喝著清香撲鼻的苞米酒,我的心醉了。

過了好久,村裏人才把我送出了門。我挑了包袱,緊一步慢一步上了路。全村人聚在路口,默默地目送我離去。忽然,身後傳來岩樹伯渾厚的山歌:“百裏溪喲百裏來咧。”全村人齊和:“哎嘿——”“流過百裏啊不回頭咧。”“哎嘿——”“山裏漢子喲出山外咧。”“哎嘿——”“回頭一望喲盡是歌咧。”“哎嘿——”

級級石板路,道道山坡坡。我挑著包袱,離開了魂牽夢繞的故土,順著百裏溪邊的小路,走向外麵的世界。

好長好遠的路喲,還有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遠方。

餘習人好像死了那心,除了上課,帶隊訓練,便隻撿垃圾。全不管春夏秋冬冷暖饑飽,有人說他是盞省油的燈,價廉物美,經久耐用。他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