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裏的教師們知道餘習人是個地道的吝嗇鬼,常把他的軼聞趣事當作茶餘飯後的開胃劑。大可不必請人羅列關於他的abcd或一二三四佐證,隻看他每晚鐵定的去向,便知此人的確是鐵公雞一隻。
餘習人,男性,未婚(有戀愛史),年五十有四,中師文憑,專職體育教師,高瘦個子,黑黃臉膛,五官搭配大致合理,輪廓和線條還算清楚,健康狀況基本良好。身體各個部位不會永遠不出故障,不過他是不肯用吃藥打針的方式來進行修理的。他很自信。
他的自信和他的小氣一樣聞名,為人小裏小氣實在是他的一項“特殊愛好”,由來已久,旁人不便當麵幹涉,隻背地裏作些無傷大雅的點評,由他去了。年輕時有過短暫的戀愛史,提起來叫人噴飯。曾有一姑娘慕其名愛其人,一心一意打他的主意。一日,姑娘提了半籃子鴨蛋與他聚餐,吃畢,姑娘欲告別,他叫住姑娘,要她把煮剩的蛋帶回去。姑娘笑他,他一本正經地說:“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弄混了影響不好。”姑娘—氣之下摔碎鴨蛋一走了之。他從此斷了結婚的念頭,同時也成了年輕人引以為誡的活教材。
年紀漸長,愛好的格調也漸漸“高雅”起來。每天去學生食堂吃過晚飯,他不去打八十一不去進行方城大戰更不看電視消磨時光,隻有一個鐵定的去處——去垃圾場撿垃圾。說出來羞人,一個中學一級教師,不需養家糊口,更不缺吃少穿,何苦要這樣做呢?
餘習人是不管這麼多的。他隻管自尋其樂。垃圾場實是一家工廠堆放廢物的場所,距學校不過百十米之遙。垃圾場貯藏量十分豐富,“花色品種”不少,平日偶有光顧者,但像餘習人這般如癡如醉樂此不倦的卻沒有。他背一個大編織袋,提把小挖钁,貓進垃圾堆裏,專心致誌,常翻常新,爛銅破鐵、邊角廢料、玻璃渣、牙膏皮等等,什麼能賣錢就收拾什麼。幾個鍾頭下來,興衝衝馱了—袋,滿載而歸,然後精心挑選,分門別類,各有去處,拉到廢品收購站賣掉。手指蘸著唾沫,口中念念有詞,細算幾遍,點清了,小心揣進內衣口袋,才肯往回走。為了斤兩秤頭,跟收購人員扛嘴勁,也是常有的事。學校的領導,學校領導的領導都找過他,要他注意影響形象。他呢,要麼嘿嘿傻笑,要麼拒不回答,弄得學校領導無可奈何。
餘習人年輕時是個足球運動員,曾在一個正規的足球隊踢過幾年球,後因傷退役,保送到中師,出來後做了體育老師。他愛足球以及有關足球的一切。平日裏愛找足球君子大談足球的進退得失,談足球體製改革,談職業化,談羅納爾多和世界杯,而且不僅局限於紙上談兵,還親自組建了一支校少年足球隊,精心管教,嚴格操練,栽培出了不少好苗子,常跟成人隊比賽,屢戰屢勝,打遍縣內無敵手。但是場地問題卻叫餘習人頭痛得要死,平日裏訓練基地用籃球場代替,兩邊的球架算作球門。拿著黃牛當馬騎,場地窄不說,那水泥板上摔—跤,人趴在地上不敢動,動—動就拉筋扯骨的痛。餘習人也曾向校領導也反映過,年輕的校長攤手苦笑,表示同情,如此而己。校園就這點大,不可能僻出—塊地來做足球場;要買地,且不說價錢,光球場上鋪草皮的錢就要好幾萬。學校是尊窮菩薩,搞些修修補補的活還得看菜吃飯呢,哪有這許多閑錢來建足球場。
餘習人好像死了那心,除了上課,帶隊訓練,便隻撿垃圾。全不管春夏秋、冬冷暖饑飽,有人說他是盞省油的燈,價廉物美,經久耐用。
這卻成了最後的遺憾。一天下午,他正上體育課,忽感腹部劇痛,昏死過去,被到送醫院,急救過來;再診,竟是癌症跡象;確診,是晚期肝癌。
他躺在特護病床上,看著診斷書,痛痛快快地笑了,似乎早就知道。病很重,人已無法起床,兩個月後的—天,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學生們要進來,醫院不許。隻有年輕的校長坐在他床邊。
餘習人伸出—根手指頭,“小夥子,交代你—件事。”他哆嗦著摸出一本存折,說,“這是我多年的積蓄和撿垃圾的收入,一共三萬八千九百二十七元零三分,你用它來鋪草皮和買球門。我和幾個垃圾場都聯係好了,他們願意免費將垃圾場提供給我們,隻要我們把垃圾清理掉就行了。你去辦,一定辦到,聽到沒有?”“聽到了,一定辦到。”校長淚如泉湧。
校長還想聽他說什麼,他卻頭一歪,微笑著走了。
門裏門外,哭成一片。
半年後,足球場建成,場內立了一塊碑,碑上無一字。
往事如煙,有一些東西早已消逝無蹤,而另外一些東西卻在我們的生命中彌足珍貴,永遠不能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