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感念老師(1 / 1)

有一天,不知從何處來的一隻小鳥落在我書房外的窗台上,我正在寫作,沒有介意它的存在,於是它就渴求地望著我,幾聲啁啾,待我抬起頭來,它卻抖抖羽毛,揚飛而去。一切都如一次神諭的暗示,都如羊皮書上留下的一行不可解讀的文字。幾天之後,一場雨後,當陽光透窗而入時,我看見書房外的窗台裂縫裏,橫臥著一支羽毛,從羽毛的下麵,小心翼翼地長出了一滴嫩黃幼小的苗芽。

我把這滴苗芽移栽到了樓下的草地。後來,它竟長成了一棵小樹。

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遇到了一位老師,他瘦小、幹淨,講略帶方言的普通話,無論是板書,還是毛筆,再或鋼筆的書寫,都有魏體的風骨,是那種魏、柳相糅合的風派。他不光字好,課也講得甚好,在我那時的感受中,他的學問不僅在學校,在鎮上,乃至在全縣都是蓋著世的。

每年過年的時候,村裏許多的體麵人家,都要請他書寫對聯。年前的幾日幾夜,他寫對聯能寫得手腕酸痛。為寫對聯熬至三更五更,甚或通宵,並不是件稀奇的事,和農人在麥季裏連夜在場上打麥一樣。

從小學升至初中,他還是我的語文老師。課本上有篇文章,題目好像是《列寧祭》,作者千真萬確是斯大林。是斯大林寫給列寧的一篇祭文,很長,三大段,數千字,是我那時學過的課文中最長的文章。老師用三個課時講完課文以後,讓我們模仿課文寫篇作文,我便種瓜得瓜地寫了作文,很長,三大段,數千字,是我那時寫過的作文中最長的作文。

過完周末,新一節的語文課上,老師把批改後的作文分發下來,我的作文後麵有這樣一行醒目的紅筆批語:“你的思路開了,但長並不等於好文章。”然而,在之後不久的一次學校組織的全校優秀作文展示中,文好、字好的,都被語文老師推薦上去,掛在校園的牆壁上招示展出,就像旗幟在旗杆上招展飄揚一樣——這其中有我那篇最長的作文。

後來,我的作文寫得都很長,因為我“開了思路”。現在,我在努力把文章寫短,因為我終於明白,“長並不等於好文章”。

前些時候,我回家鄉電視台做有關我的人生與寫作的電視節目,主持人突然播放片花,片花中有三個人在講我的過去,講我過去的學習、讀書和勞作。他們分別是我的母親、戰友和我的老師。當我看見這位30年前教過我四年語文的張夢庚老師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時,我猛然哭了,眼淚奪眶而出。

他已經老了,七十多歲,但依然是瘦削、幹淨、講略帶方言的普通話。

而我,也已是人至中年。

從家鄉做完節目回到北京,天氣酷熱,但我樓下的那片草地卻還依然旺茂。草地中的那棵小榆樹又長高了許多,在風中搖來擺去,正有幾隻小鳥在棲枝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