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日子,我在邊遠鄉鎮工作,周末回縣城老家便順路到妹妹妹夫所在鄉鎮中學的小家看看。一口天井,一個院子,婆婆仍在天井裏蹣跚著小腳忙碌著,洗衣、揀菜、侍弄著天井內的菜園,帶著他唯一的孫子,我那白白胖胖聰明過人的小姨侄。見我來了,婆婆一臉高興,“二姐來了”(依我妹妹稱呼),撲撲身上的塵土,丟下她孫子便徑自踮著小腳出門而去,不一會,便見她圍兜裏裹著從集市上買來的糕點、糖果,我們在那兒總能受到特別真誠與熱情的禮遇,心裏尤其溫暖與感激。
婆婆很苦,青年喪夫,拉扯著四個孩子含辛茹苦,曆來過著貧窮拮據的日子,即使和妹妹們同住,那時妹夫也是白手起家,日子過得不算寬裕,但隻要我們去做客,婆婆總是想法給我們最好的招待。三春季節,家中實在缺乏,婆婆便拿出逢年過節兒女給的少有的孝順錢也得去購一些好吃的,我很感動。以至於日子好過了,我總想丟百兒八十元給婆婆留著,她不收,我硬是塞著,她背地問妹妹“二姐咋總要塞錢給我呢?”其實我就是衝婆婆的真與善良,她太樸實了。
多年後,我調回縣城工作,妹妹妹夫相繼也調入縣城中學,在我鄰近的小區安了家。偌大的縣城,婆婆舉目無親,隻有我的到來才讓她欣喜。每晚,妹妹兩口子在學校坐班,小姨侄又去自修了,婆婆便一人在家,燈下刺繡,打發著一個個枯燥的日子。她繡著一隻隻活靈活現的小貓小狗,做了好多雙貓頭鞋,那貓頭繡得可逼真了,綴一粒珠珠成了貓頭的眼睛,剪一絮絨毛便成貓的胡須。她是幫她的那些還不知在哪轉悠的重孫重孫女們做的,她說,孩子穿上貓頭鞋,好養著呢。我有些好笑,我的姨侄那時才不過是個讀初中的學生,她的孫女外孫女們也不過是一些玩耍、跳皮筋的孩子,可婆婆就想得那麼遠。
那些時日,我是孤獨的,先生在鄉鎮工作,兒子外出讀書,一人在家,並不時想起同樣孤獨的妹妹的婆婆。
當按響那個紅色的門鈴,我便聽到婆婆“來了”的應聲,“二姐來了”,仍是淡而又親的問候,目光短觸後便見她低頭轉身羞澀的笑容。在這個陌生的縣城,我惦記著她,她感到滿足,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婆婆就是這樣,給人很純、很感動的感覺。因為我是她家的常客,尤為她獨守家門的時候,以至於隻要晚上的門鈴響了,哪怕一家人都在家,她也得蹣跚著小腳搶著去開門,邊走邊自語:“是二姐來了。”那些日子,我成了她孤寂時相伴的企盼,我出差幾日,要沒招呼一聲,她便會六神無主,納悶嘟噥:“二姐咋不來了呢?”妹妹告訴我後,心裏有點酸。
我成了婆婆的忘年友,婆婆也成了我莫名的牽掛,那些孤寂的夜晚,在她家我們相守著度過。我看我的書,婆婆忙她的家務。不說一句話,心裏也挺欣然。婆婆是農村婦女,她不識字,但知道知識的重要,她要兒子、兒媳好好教書育人不誤人子弟,她要孫子勤奮學習成人成才。她每天忙碌著為他們做可口的飯菜,收拾著紛亂的屋子,不管有多辛苦,她都無怨無悔,津津樂道。她說:我隻要看到我家柯子(她孫子我姨侄的名字)考取大學,我就心甘了,可當她的願望實現時,她卻已去了那個遙遠不歸的世界。
婆婆患的是舌癌,起先大家並不在意,當發現說話有障礙時去醫院檢查已到晚期,近八十的年紀已經經不起手術的折騰了。兒女們隻能以善意的謊言為她熬一湯湯中藥,她喝得一滴也不剩。她想活著,她留戀這美好的花花世界,留戀她一生牽腸掛肚的兒女子孫們,她還想為她的重孫重孫女們穿上她精心縫製的貓頭鞋……可這些卻成了她未盡的心願。那些時日,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她要回到鄉下去,回到她的故土。她收拾著自己的行囊,妹妹那麼竭力地挽留她,也無濟於事。她走了,在那個秋風蕭瑟的下午。我從外地出差回來未見著她,她的房間已人去樓空,隻見她床上疊得方正的被褥,一切依舊。我的心裏苦澀著,想象著一個心知肚明的老人強忍離別親人的苦痛,頭也不回地走了,離開了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她走了,就意味著永遠不會回來,她的心當時一定很痛。
之後,我去鄉下看過她,她已骨瘦如柴,操著不靈活的舌頭艱難輕聲對我說:“二姐,我的病治不好了。”我還佯裝輕鬆地對她說:“不會的,奶奶,我買了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就是等你好了時享受的。”她苦笑著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