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小鎮一片寧靜,除風在呼嘯外,隻聽見我們踩雪的“咯咯”聲。去哪兒呢?我求助於老顧,他已沒有了先前的熱情,我知道:老顧不比我,他還要回家,七裏路外的鄉下家中住著他的老婆和孩子,更況且有誌不在年高,我當時還兼任著老顧單位的負責人,責任和道義容不得我有絲毫的退卻,於是我決定將瘋女人帶回自己的宿舍。
當我和瘋女出現在妹妹麵前時,燈下苦讀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她一下子從凳子上彈起,手中的筆甩出好遠。望著妹妹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下意識地轉過身來,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灰哩哇嘰的臉上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嘴,眼屎沾滿睫毛的雙目透著癡呆木訥的白光,身上的衣服分不清顏色,沒了布眼,她一進門,整個屋內充溢著嗆鼻的騷臭。我招呼驚魂未定的妹妹為瘋女暖上糖茶,自己燃起煤爐為她燒水擦洗,漸漸地她的臉上有了紅潤,在為她斟第二杯茶時,她微紫的雙唇抖動了一下,眼裏掠過一絲光亮。
“喝吧,這兒是你的家。”我安慰她。
她哭了,混濁的淚水一串串流出。也許是博得了她的信任,她顫抖著從貼身衣兜裏掏出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從她語無倫次但充滿悲傷的訴說中,知道照片上的女孩是她的孩子,也就因為生了她,公婆拿她不當人,丈夫也常拳腳相加,她被迫離家,可心中舍不下的是那骨肉親情……她聲淚俱下,哭聲穿透寒夜,是那樣的悲切淒涼。我被她的情緒所感染,妹妹也在一旁抹著同情的淚。那一夜,我們三人同睡一張床,其實我沒睡,隻是鑽在妹妹的被筒內倚著床背守著瘋女,護著妹妹,在瘋女失常的喊叫聲中苦熬著等待天亮。
風停了,雪住了,天放晴的當兒,我接到去縣城開會的通知,隻好將瘋女托辦公室民政助理照看,晚上回來,人們告訴我,瘋女的丈夫從本縣草廟鄉趕來將瘋女接走了,走時,瘋女哭著賴在我宿舍的門前,那樣子可憐巴巴的……至此,我僅知道瘋女是草廟人,其它便一概不知。以後的日子,沒有了瘋女的任何消息,也曾有意打聽終未有結果,時間長了瑣事冗雜便也將她淡忘。多少年後調到邊遠鄉鎮工作,每每路過草廟時,眼前總又浮現瘋女的影子,耳邊又響起她的哭聲。多少年過去了,想必瘋女的孩子也該做母親了吧,她知不知道當年母親生她後的遭遇,有沒有聽說過那個凜冽肅殺的風雪之夜?在現代文明思潮將重男輕女的腐朽塵埃蕩滌殆盡的今天,她一定難以體會母親的當初,更難以體會一個局外人對她母親的無盡牽掛……風雪中,母親的身影
雪停了,風仍在呼嘯,原野白色蒼茫,八歲的他在這個清冽的早晨由母親送至橋頭,便獨自踏雪往學校而去。風吹起他幼小身軀後擋風的白色薄膜,似燕尾般飛舞。一路的跋涉,他已經走得很遠很遠。無意中回眸,卻見母親瘦小的身影仍在蒼茫的遠方獨立,她一直在注視著兒子的幼小身影,無視那漫天的風,無垠的雪,刺骨的寒冷與凜冽……他很聰穎,也很努力,小學、中學乃至大學,最終成為了我的妹夫,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也使我們認識了他的母親,那個獨立蒼茫無語卻有一腔愛意的母親。
第一次見到他的母親是我妹妹懷孕分娩的時候。我和我母親趕去醫院時,他母親就那麼獨守在我妹妹的身邊。妹妹的每一聲呻吟似乎都讓她揪心,她像犯了錯似的在床邊沒主意的轉悠,不是幫助掖被,就是幫助搓揉,還不時用棉簽濕潤妹妹幹裂的嘴唇。她像欠了誰似的,總是低著頭,柔聲細氣地問候或應答。一位傳統的母親,她認為人家的閨女這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是為他家代過的,她就像一個還不起錢的債主在我和我母親麵前一直佝僂著腰。我有些於心不忍。妹妹的疼痛發作,竟嘔吐了,手術室裏頓時彌漫著嗆人的青棒氣。我的喉嚨很淺,見了便也要吐。我母親也是。可就在我們愕然而不知所措時,卻見我妹夫的母親,妹妹的婆婆蹲下身去,雙膝跪地,用手紙捧起垢物,置垃圾桶內,然後再用毛巾在地上擦拭,擦拭……那一刻,我震驚了,為這年邁婆婆無言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