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陶情與養生——生活藝術化(2 / 3)

另外,從屠隆、袁宏道、李日華等人的一些小品中,可以看到,這種膩情的生活使晚明人對他們所樂所玩之事都要非常深入細致地研究。屠隆的《考餘事》中對琴、香、印章、瓶花、盆玩等物的描繪,說明晚明士人對生活中各種玩賞之物研究的細致入微,下麵是關於盆景的一則小品,其中對盆景的樹、石的選材,位置的安插,疏密、濃淡的配合及給人的審美聯想作了說明:

盆景以幾案可置者為佳,其次則列之庭榭中物也。最古雅者,如天目之鬆,高可盈尺,其本如臂,針毛短簇,結為馬遠之敬斜詰曲,郭熙之露頂攫拿,劉鬆年之偃亞層迭,盛之昭之拖拽軒翥等狀,栽以佳器,槎牙可觀。更有一枝兩三梗者,或栽三五窠,結為山林,排匝高下參差。更以透漏窈窕,奇古石筍,安插得體,置諸中庭。對獨本者,若坐岡陵之巔,與孤鬆盤桓;對雙本者,似入鬆林深處,令人六月忘暑。又如閩中石梅,乃天生奇質,從石本發枝,且自露其根,賬曲古拙,偃仰有態,含花吐葉,曆世不敗。蒼蘚鱗皴,封滿花身,苔須垂或長數寸,風揚綠絲,飄飄可玩。煙橫月瘦,恍然夢醒羅浮。又如水竹,亦產閩中。高五六寸許,極則盈尺,細葉老幹,瀟疏可人。盆植數竿,便生渭川之想。此三友者,盆幾之高品也。次則枸杞。當求老本虯曲,其大如拳,根若龍蛇,至於蟠結,柯幹蒼老,束縛盡解,不露做手,多有態若天生。然雪中枝葉青鬱,紅子扶疏,點點若綴,時有雪壓珊瑚之號,亦多山林風致。杭之虎茨,有百年外者,止高二三尺,本狀笛管,葉迭數十層。每盆以二十株為林,白花紅子,其性甚堅,嚴冬厚雪,玩之令人亡餐。更須古雅之盆,奇峭之石為佐,方愜心賞。至若蒲草一具,夜則可收燈煙,朝取垂露潤眼,誠仙靈瑞品,齋中所不可廢者。須用奇古昆石,白定方窯,水底下置五色小石子數十,紅白交錯,青碧相間,時汲清泉養之。日則見天,夜則見露,不特充玩,亦可辟邪。他如春之芳蘭,夏之夜合、黃香萱,秋之黃、蜜矮菊,冬之短葉水仙、美人蕉,佐以靈芝,盛諸古盆。旁立小巧奇石一塊,架以朱幾,清標雅質,疏朗不繁,玉立亭亭。儼若隱人君子,清素逼人,相對啜天池茗,吟本色詩,大快人間障眼。

他和袁宏道對瓶花的研究、李日華對石頭等的描寫、文震亨關於室內布置等的小品文,均是晚明士人對日常生活品味講究日益精致的代表。李日華在一則關於石頭的漂亮小品中研究了石頭各不相同的審美品格,有的以韻勝,有的以質勝,還有以文勝、以色勝等,他一方麵說明了這些石頭的實用價值,更對其審美特點有準確的把握,同時他也對晚明人否認是否真正具有審美鑒賞能力與品味,都一窩蜂地收藏與玩賞石頭的風氣給予諷刺,既說明了晚明人生活中收藏玩味風氣的盛行,也表現出晚明士人清高的品性:“石品各有所擅。靈璧,以韻勝者,磬材也;端溪、歙溪,以質勝者,硯材也;鳳凰,以文勝者,屏幾材也;瑪瑙、殷紅、透碧,以色勝者,器物裝嵌材也。若夫侑坐琴書之間,偎倚鬆梅之下,則多鋒峭之英山,多洞穴之林慮,多棱之昆冊,多礬頭晶瑩之玉花。將璺而後合格耳。今人每得一石,不論何品,而輒標以平泉之名,寵以襄陽之拜,甚則頑然如礎如礪,如砧如甓之物,而置之齋頭,用以誇之客。我不知所賞,竟要何處也。”

袁宏道的《瓶史》可以說對瓶花完全徹底地研究透了,其中包括十二則小品,從瓶花的花目、品第的選擇,到養花的器具、擇水、沐浴,再到賞花的粗稱、屏俗、花崇、使令、好事、清賞、監戒進行分析,可以看出其對瓶花的研究是到家功夫。尤其其中關於瓶花欣賞的部分,既十分獨到,又表現得非常挑剔,可見其對瓶花裝飾美化生活的高見,如其中關於四時賞花的小品說:“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宜新月,宜眗房。溫花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暑花宜雨後,直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砏石邊。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文震亨的《長物誌》也是晚明關於生活中裝飾美學的重要小品集,其中許多關於室內裝飾及日常生活用品的審美認識的觀點,是晚明時代生活美學中比較重要、帶有一定理論價值的東西,如其中關於室內裝飾品布置有這樣的論述:“懸畫宜高,齋中僅可置一軸於上,若懸兩壁及左右對列最俗。長畫可掛高壁,不可用挨畫竹曲掛。畫桌可置奇石,或時花盆景之屬。忌置朱紅漆等器。堂中宜掛大幅橫披。齋中宜小景花鳥。若單條扇麵、鬥方、掛屏之類,俱不雅觀。”又如關於香料與茶茗的使用也有自己的看法:“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可以清心悅神;初陽薄暝,興味蕭騷,可以暢懷舒嘯;晴窗拓帖,揮麈閑吟,篝燈夜讀,可以遠辟睡魔;青衣紅袖,密語談私,可以助情熱意;坐雨閉窗,飯餘散步,可以遣寂除煩;醉筵醒客,夜語蓬窗,長嘯空樓,冰弦戛指,可以佐歡解渴。”室內裝飾與香、茗的使用原本都是為了使自己的生活環境更加優美、生活質量更為良佳,但如果不懂得其中的審美規律,則可能不僅起不到美化生活環境、提高生活質量的目的,相反會造成畫蛇添足的不良效果。晚明士人不僅講究自己日常生活的藝術化,而且還把其中一些規律性的東西總結出來,可以說是對晚明美學理論思想的一個貢獻。

晚明人的生活藝術化中還有一個重要的表現,即是他們善於將幽默引入現實生活。幽默是一個重要的藝術手段,其中既包括讓人捧腹大笑的笑話式幽默,也包括對現實中一些事物進行諷刺的漫畫幽默,通過各種幽默方式,可以使人在笑聲中消解現實生活中一些鬱悶不平,從而重新對生活充滿信心。晚明人在這方麵也是行家,一大批包含詼諧謔浪、喜笑怒罵內容的幽默小品反映了他們另一種處理生活藝術化的本領。湯顯祖、屠隆、趙南星、袁宏道、江盈科、潘之恒、謝肇膌、馮夢龍、鍾惺、陳繼儒、王思任、張岱等人均寫下了不少生動有趣的幽默小品,成為晚明小品文園地中頗有特色的一部分,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們以幽默化的人生態度將人生中的煩惱不快化為可笑諷刺的對象,從而達到疏理情緒,調解心境,美化生活的目的。晚明的這些幽默小品如同今天最受人喜愛的藝術形式——相聲、小品、漫畫等一樣,成為調節晚明人生活情調的藝術手段之一。袁宏道在給江盈科的信中表現出了這種以幽默麵對生活的態度:“越行諸記,描寫得甚好。謔語居十之七,莊語十之三,然無一字不真。把似如今作假事假文章人看,當極其嗔怪,若兄定絕倒也。……長孺為弟敘,亦極其詼諧,皆至文也,第不可與俗士觀耳。”王思任的為屠本所作一則序言小品則生動地說明了,采取這種嬉笑怒罵皆自然的人生態度,既因為其中飽含著士人對世間醜陋現象、人生不幸的無奈,也因為隻有如此才能使無奈的人生中還能有一些笑聲,盡管到了晚年這種歡笑可能成了苦笑,但畢竟強似自哀自憐、愁眉苦臉地過一輩子。他說:“古之笑出於一,後之笑出於二,二生三,三生四,自此以後,齒不勝冷也。王子曰:笑亦多術矣,然真於孩,樂於壯,而苦於老。海上憨先生者老矣,曆盡寒暑,勘破玄黃,舉人間世一切蝦蟆傀儡、馬牛搗魑魅搶攘忙迫之態,用醉眼一縫,盡行囊括,日居月諸,堆堆積積,不覺胸中五嶽墳起,欲歎則氣短,欲罵則惡聲有限,欲哭則為其近於婦人,於是破涕為笑。極笑之變,各賦一詞,而以之囊天下之苦事,上窮碧落,下索黃泉,旁通八極,出佛聖至優施,從唇吻至腸胃,三雅四俗,兩真一假,回回演戲,絛龍打狗,張公吃酒,夾糟帶清。頓令蝦蟆肚癟,傀儡線斷,馬牛筋解,魑魅影逃。而憨老胸次,亦複雲去天空,但有歡喜種子,不知更有苦矣。此之謂可以怨,可以群,此之謂真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