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豔陽新出。深秋豔麗的初陽照在沛縣一處偏僻村落的木屋前,屋前青草上的露珠骨碌碌地滾動,一直順著草尖滴落到濕潤的泥土裏。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樹枝圍成的院子裏散步,偶爾啄啄青草上的露水,偶爾又啄啄菜地裏綠油油的青菜。
木屋前一身粗布衣衫黑發披肩的少年凝眸望著陽光穿過樹梢落在地上的一處斑點沉思,麵前泥爐裏劈裏啪啦地燒著木柴,木柴束得很幹所以火生得很好,火苗頂著泥爐上的砂鍋,直把一鍋湯藥燒得沸騰。
正在少年沉思的時候,院落鬆鬆垮垮的木門被人從外推了開來。少年登時反應過來,一雙眼睛甚是犀利地望向來人。
“韓信,鳶兒可醒了?”
來人年屆而立,豐神偉岸,一身藏青長衫腰間束一丈滌白暗花長帶,頗有些風姿。瞧清楚來人,韓信立即收斂了神色,斂巾而立。
“承蒙吏掾大人收留照顧,舍妹疲頓許久,想來也是要醒了。”
男人含笑看了一眼神色頗為恭敬的韓信,卻也不再多說些什麼,隻順手使了厚布墊著取了一隻碗將剪好的藥倒滿,然後才道:“嗯,我們且去看上一看。”
說話間,男人已經端了藥碗從容地往屋內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子,屋內擺設簡單卻也雅致,一張床榻就擺在竹條搭建的花架旁。本來該乖乖睡著的小姑娘此時正半趴在床榻上撥弄著花架上的厚葉子玩,瞧見有人進來當下一懵,待見了韓信卻又轉瞬喜笑顏開起來。
“信哥哥。”申鳶甜笑著,她偏頭,尚未梳理的黑發就散落在她白淨的臉龐上,黑發玉顏襯著花架上的綠意蔥蔥,差點讓人忘記先前的波折,平白無故地生出些歲月靜好的感覺。
韓信心上一動,當下疾走了幾步就站定在申鳶麵前。
“可好些了?身上可還疼?”
申鳶乖巧地搖搖頭,一雙眼睛溫柔又明亮地一眨不眨地看著韓信。
“信哥哥可是關心則亂,鳶兒不過皮肉傷,使了藥再養上一養便又是生龍活虎的了,隻怕到時好徹底了信哥哥又要嫌棄鳶兒鬧騰了。”
申鳶說這話的時候,腿上的繃帶未除,身上顯眼的傷上了藥後留下藥漬難看的印記,與原本雪白的肌膚一對比愈加顯得礙眼。韓信心頭一酸,麵上卻隨著申鳶的話放鬆了些,他眼帶笑意拍了拍小姑娘素發如瀉的腦袋,然後側了身子頗有些恭敬地指了一道進屋的男人道:“鳶兒,這位先生乃司馬先生故交,蕭何大人。”
男人就站在花架旁邊,一張臉五官不出眾,湊在一起偏偏風姿超然。他手束在身後,袍袖翩翩之間又多了幾分瀟灑。
申鳶早先便看見了這男人,思索著許是信哥哥結識的能人好漢,倒沒料到這男人竟是他。
蕭何。
早先救了她和鳶母出牢獄的蕭何。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蕭何。
申鳶愣怔了許久,直到韓信緊張地握了她的肩膀喊了好幾遍名字方才回醒過來。
“鳶兒可是哪裏不舒服?”韓信蹙了眉頭,問道。
申鳶搖搖頭,還未開口,一直站在花架旁不曾言語的男人卻先開了口。
“鳶兒可是見過在下?”
“一直耳聞,卻不曾見過先生。”
申鳶老實答道。
“哦?可是在下卻覺得鳶兒很是眼熟。”蕭何輕笑著,眉眼合著唇角驟起的旋渦頗有些耐人尋味的深意。
申鳶心頭一動,下意識迎上身側韓信的目光。
蕭何恍若未聞,道:“小醫女既已醒,那麼便沒有我蕭某人什麼能幫得上的事了。這屋子空了許久,少有人煙,你們隨意住多久便住多久罷。如今沛縣也不太平,你們便不要多走動。”
韓信聽聞,當下恭敬朝蕭何作了一揖:“多謝吏掾大人兩次出手相助,韓信感激不盡。”
“因果因果,我今日種因,安知他日無果?”蕭何眯著眼睛輕笑,墨色的眼珠透出一絲狡黠的光“韓信,我從來不會看錯。”
深綠的光影在日光傾斜裏緩緩移動,斜擦過眼前如同狐狸一般的蕭何大人的頭發和衣衫,他束著手笑看著韓信的模樣如同盯著一塊即將到手的肥肉。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眼前此人,仿佛預知他日會和信兒有不可逆的交集。日光如斯鼎盛,申鳶打心裏陡然生出一絲寒意。
她緊縮了身子,藏在蓬亂的素發間的一雙眼睛一分一分淩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