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夏洪從美國回來,她對表姐說,你就幫幫手,辦辦麵子上的事。我跟你簽合同,利潤提成,每月給你開高額酬薪。放心吧,妹妹虧待不了你這老姐的。
她真的以為那是隔壁陽台群鴿發出的咕咕聲。恍惚中醒來;揉著太陽穴,尚曉雲兀自苦笑:我怎麼把老葛的呼嚕聲當成了鴿子叫!晨夢零亂,理不出個頭緒,她便放棄以往懶在床上回想夜夢所現情景的習慣,看表算計了一下去機場的時間,然後忍著頭部隱痛起床。
如鴿的呼嚕聲,依然衝破單布門簾傳蕩而出,充塞整個房間。尚曉雲衝單布門簾搖頭,走向洗手間。丈夫葛銳勇的神經堅如鋼鐵,隔壁裝修房的電據刺叫,院外工地哐哐砸夯都不能阻擋他呼嚕依然。尚曉雲有時埋怨,自己的神經衰弱症就是聽了他多年呼嚕聲落下的。年輕時可當做催眠曲,可人過四十後生物鍾老化,無法浪漫了。當初當她提出分床分屋睡時,沒想到丈夫葛銳勇也如獲釋的人質般笑了。稱深夜酣睡時被捅醒的滋味隻有他自個兒知道。又笑說這是雙蠃的選擇。尚曉雲心頭掠過一絲哀傷,盡管建議是她提的,可內心深處還是隱隱盼著丈夫的挽留,畢竟那張雙人床留有他們太多的曆史,如歡愉、陶醉、嬉鬧還有眼淚。
分床也是兩口子嘛。丈夫老葛似乎也看出了點什麼,大手拍拍她肩膀這樣說,算是安慰,又笑說半夜摸進你臥室爬你床時可別害怕。尚曉雲也笑了,說拿笤帚疙瘩把你打出去。
如今他們各得其所,很是滿意各行獨立的生活空間。隻是老葛再上那張雙人床沒有以往那麼便當了,漸漸地感覺出一種生疏和間離的滋味。好在上床的要求也漸漸淡化了。
尚曉雲梳洗後又刻意打扮了一下,看還有時間,想了想便決定叫上丈夫一起去機場。
撩開門簾,挨近老葛的單人床時,一股汗臭、腳奧、口臭等等多種氣味撲鼻而來,令尚曉雲猛不防噔了一下,嘴上說這麼臭還關窗戶睡覺,弄得屋子豬窩似的,她推開窗戶深呼吸了一下,再去推依然酣睦的葛銳勇。
對不起,我的呼嚕又把你給吵醒了吧?葛銳勇嘟囔著醒來,趕緊道歉。
看著丈夫傻憨可掬的樣子,尚曉雲忍不住笑了。
沒事,我也該起來了。你也起床吧。尚曉雲說。
才六點半,你叫我這麼早起幹嗎呀?葛銳勇揉著眼睛又要倒下去。陪我去機場。
機場?葛銳勇這才注意起打扮一新,又抹了淡淡門紅的妻子,滿臉疑惑。
忘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今天我表妹從美國來?
對對,還真忘了,是今天呀?葛銳勇拍拍腦門,神情卻猶豫著,顯得為難,這……
怎麼?你有別的事?
嗨,老幹部活動室那兒正賽著象棋,我還是咱這組的骨千,今天上午我跟老鄭頭對決……葛銳勇很是矛盾地喃喃嘀咕。
那就算了吧,別耽誤你的大事。尚曉雲顯然不快地走出屋去。
葛銳勇稍顯尷尬,從其後喊:要不我……
算啦,算啦,機場路我還知道怎麼走!葛銳勇吐一下舌頭,看一眼枕頭邊的手表,自語離九點半還早著呢,爾後又倒下便睡過去。鼾聲如雷。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葛銳勇吵醒。電話是找妻子尚曉雲,是她們單位的總編室小楊。
他衝妻子臥室喊曉雲,過會兒才想起妻子去機場了。電話那頭小楊不冷不熱地說請轉告尚老師明天出版社開選題論證會,讓她務必帶著自己的新選題參加會議,社長說了,缺席者扣工資。
聽見對方哢噠一聲放下電話的動靜,葛銳勇心裏有些不舒服,心想妻子盡管家裏使些小性子鬧鬧脾氣,可畢竟不像他這樣完全退下來的自由之身,還是個受人管製、每年必須完成工作量的出版社編輯,於是又有些同情起妻子來。葛銳勇是去年剛從部隊退下來的,雖然歲數還不到五十,可軍齡已超年限,於是拿著大校級別的全額工資,在家享清福,自由自在地過著閑雲野鶴般的舒服日子。本想開辟第二條戰線,在地方上找另一份工作做,試了幾次都因無法適應而作罷。他自謔在部隊裏煉就的鋼筋,沒法跟地方的爛水泥澆鑄到一塊兒。
離九點半還有一小時。反正睡不成覺了,葛銳勇走到陽台上活動活動身子骨,順便往樓下瞧了一眼。街對麵台灣人開的永和豆漿店和那家華祥證券公司正忙碌著開門,拐角處的報攤張大媽喊著晨報、證券報的聲音蓋過旁邊攤煎餅果子的李老漢的啞嗓子,甚至隱隱約約傳到他住的五樓上來。有一輛奔馳2000開進證券公司的院裏,還有一輛寶馬也開進去,藍製服的保安畢恭畢敬為他們開門引路。今天的股市看來有動靜。惟有街這麵院口不遠處的一排平房老幹部活動中心那兒靜悄悄的,估計管門的老田還在對麵喝永和豆漿呢。
葛銳勇心裏有些發熱,加快了出門的動作。
他提著裝滿茶水的那一大號罐頭瓶改製的玻璃茶杯,大步流星向街對麵走去。他並沒有走進街這麵的老幹部活動中心。
機場改建後氣派多了。
川流不息的車輛和熙熙攘揍的人群令尚曉雲眼暈。她好久沒來機場了,新鮮又陌生,詢問了幾次表情刻板伹答問還到位的工作人員後才下到一層接人出口。這裏更熱鬧,舉牌子的、喊名字的、揮帽子的亂成一團,有一工作人員推著二三十米長的空行李車如一條遊龍般從尚曉雲身旁走過時,差點撞著她,剛要瞪眼斥責,一見小夥兒滿臉賠笑道歉她也就作罷,重新把目光投向魚貫而出的各色人等。表妹的模樣什麼樣了呢?十幾年沒見麵了,尚曉雲沒有十足的把握一眼就認出她。從包裏拿出那一張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表妹彩照,又端詳了一陣兒。眼睛又片刻不離地瞄著出口。走在牛髙馬大藍眼睛老外身後的一個身影有些相似,可臉形沒太看清楚,尚曉雲擠過去追到其身旁細瞅,弄得那位濃妝豔眉的女人莫明奇妙地衝她嘀哩嘟嚕一大串法語或葡菊牙語,反正不是英語,英語她能聽出個別單詞。
她歉意地笑笑,剛要回頭,有人拍拍她肩膀喊了一哚子:表姐!
尚曉雲一轉臉身後站著一位跟照片長得一樣的二十多歲年輕女人,一時愣了一下,才嘣出:表妹!小洪!抱住對方寒暄起來。表味夏洪身材苗條,穿戴髙雅,鑽石項鏈在她白皙的脖子上閃亮,大波浪長發在其後背絲紗披肩上飄蕩,圓潤的臉側也耀眼地晃著鑽石耳墜,舉手投足間表妹顯露出十足的貴婦氣派,這一點令尚曉雲十分意外。
小洪,你是從哪邊出半的?我眼睛都盯酸了咋沒看見你呢?尚曉雲為派遣陌生感趕緊親熱地問。
我是從責賓室那邊出來的,表姐,我是特意到這邊找您的。這得感謝陳總和李秘書,來,介紹一下。
尚曉雲這才注意到,表妹夏洪身後站著兩位衣冠楚楚的勇士,一個年輕卻大腹便便,一個中年而瘦削又戴一副金邊近視鏡手推著表妹的行李車,都彬彬有禮地衝她撖笑。
這位是中龍公司的老總陳傑,看他肚子就知道身份了。這位是李秘書,市原副市長陳平陳老的秘書,我的老朋友。二位,她就是我的表姐!不知為何夏洪並沒有說出紲的名字。不過夏洪的介紹更令尚曉雲驚訝萬分,驚心動魄。心想表妹是什麼來頭?印象當中表妹隻是在美國一家華人旅遊公司當軹員嗚?如今看這派頭不是那麼簡單了。尚曉雲局促起來。
夏洪摟著表姐的肩膀問怎麼啦?尚曉雲掩飾著拘束說不大習慣見大人物,弄得夏洪格格大笑起來,這有什麼呀,都是一樣的人嘛。她們說笑著上了陳傑開的一輛黑色奧迪,離開了機場。一聽李秘書講安排表妹住五星級的亞賓斯基大飯店,尚曉雲說不出話來,本來圖方便她照表妹的意思在自己家附近的一家三星級賓館訂了房間,這一下訂金是白掏了。表妹在其耳邊悄聲說訂的那房子不要退。她又不解地看了看表妹,可夏洪已轉過臉跟前邊的陳傑聊起來。陳傑旁邊的李秘書臉七始終維持著一種微笑,默默無語,謙卑而得體。偶爾夏洪問到什麼,他才答一句。那個陳傑卻滔滔不絕地介紹著市的變化,從市政建設到經濟狀況,從毒大米入侵到內蒙古沙塵暴的襲擊,還有婚姻法修改和打擊包二奶,甚至說出些眼下十分流傳的半黃半俗的笑話段子什麼大草包之類的,聽得夏洪開懷大笑,前仰後合。
住進亞賓斯基,洗了個澡又換了裝,表妹夏洪更是容光煥發,亮麗端莊,到二樓高級雅間赴為她準備的冼塵午宴。一位銀發童顏精神十足而又透出一股威嚴的老人,在那裏等候。尚曉雲再眼拙也認出了他,過去老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他,他當然是市原副市長陳平,他還是中龍老總陳傑的父親。
夏洪十分熟悉而熱烈地擁抱陳平,嘴裏甜甜地喊著陳老,李秘書謙和地為他們扶椅就座,看來表妹真正的老朋友原來是這位陳老陳副市長。陳傑在其父親跟前不敢再放肆信口開河,規規矩矩地坐下來哼哈著。尚曉雲此時真有些惴惴不安了,甚至不舒服,這頓飯她可咋吃喲。好在夏洪處處照顧嗬護著她,不至於叫她過分發窘。
從言談中尚曉雲粗略得知,三年前陳平赴美國考察時與表妹相識並結成深厚友誼,甚至表妹認陳平為義兄,可見關係非同一般。陳平看著頻頻向夏洪敬酒套著近乎的兒子陳傑,用教訓般的口吻說道:小傑呀,往後你管她叫阿姨呢,頭一次見麵不要逼人家喝太多嘛,小洪可是在美國華人企業家當中的姣姣者,什麼場麵沒見過呀,啊哈?
是,是,爸,孩兒記住了。夏姨陳傑甜甜地叫出姨時,夏洪差點把嘴裏的酒笑噴出來,趕緊阻止說別別別,這麼叫更生分了,還是直呼名字夏洪舒服些,我跟陳老間的稱呼是我們之間的事,別株連九族呀!說著又笑起來。
尚曉雲發現表妹十分老練而得體地處理著陳平父子以及李秘書間的微妙關係,不傷和氣,場麵又很融恰,又絲毫沒有有錢人那種俗氣的一套,;顯示著受西方文化熏陶後的隨意率直的性格,無形間又不無透出一股對權貴的不卑不亢的自尊。從她身上,尚曉雲可一點看不出當年她小時候甚至十幾年前出國前的影子了。甚至產生一種疑問,難遒她真是自己的表妹嗎?那個在郊縣農村長大的鄉下丫頭?
夏洪是她二姨的長女,二姨和二姨夫是一對鄉村教師,含辛茹舍一輩子又培養兩個女兒讀了大學之後,相繼去世。夏洪如今出息了,二老九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尚曉雲突然想起前些年年紀輕輕便病故的夏洪的妹妹小雨,一時黯然神傷,兩姊妹命運何等不同啊。
豐盛的洗塵宴終於結束。怕表妹她們有事說,又深慼不適應場麵的尚曉雲起身告辭,說晚上再來看她並接她到家裏坐坐。夏洪卻不讓她走。她婉拒陳平父子晚上請她吃烤鴨的安排,笑說讓她倒倒時差再說吧,她還要和表姐敘敘舊呢。
人都走後,夏洪又摟住了表姐尚曉雲。沒有了最初的拘束,沒有了別人麵前保持的禮節性距離,完全流露出親姐妹間的至愛親情。親親熱熱地交談起來。尚曉雲也漸漸搞清表妹這次回國的目的。她要在國內投資。難怪那些大人物前護後擁的。夏洪卻說我跟他們隻講回國旅遊觀光,表姐你可別把我的意向給透露出去。尚曉雲又有些不明白了。夏洪摟住她耳語說慢慢你就明白了。
小洪,國內競爭也很激烈的,你準備往哪個行業投資啊?
金融業。
據我了解,金融業還沒有對外開放呢,你怎麼投資?
我也不屬於那個外呀,何況還有你呢!
我?我可對金融業一竅不通!尚曉雲趕緊聲明。
沒關係,我懂就行了。
你?你在美國不是一直摘旅遊嗎?
嗨,那是老黃曆了,近幾年我在洛杉磯加裏福尼亞大學專修了金融專業,又在洛杉磯北美股票公司當了兩年的業務經理呢。
股票公司……等等,你說的金融業敢情是指的炒股票啊?
對呀,說的就是股票市場投資啊,你以為是什麼?夏洪不解地望著一時無語的表姐尚曉雲。
她哪裏知道她這位表姐可對股票沒有好印象,一直視股票為賭博,不是正經人幹的事。她家的樓對麵有一家股票證券公司,每次上班路過那裏,裏邊亂哄哄的,你嚷我吵,都是些社會閑人、下崗工人、甚至她們樓院裏勞改回來的犯人梁崽這樣三教九流的人也在炒股。一說股票,她腦海裏就出現美國大賭場黑社會老大帶一幫打手戴著墨鏡剁人手指頭的電影鏡頭。她們出版社有個司機,偷拿家裏準備買房的積蓄炒股,結果血本無歸,老婆泡孩子走了人。她甚至指責國家怎麼連西方資本主義最有毒性的這套東西也照般過來呢。
小洪啊,你要在國內炒股,姐姐可幫不上你什麼忙。尚曉雲打破片刻沉默,語氣冷靜地說起來,說實話,我對炒股也沒有什麼好印象。接著說出她的一番見解。
夏洪忍不住大笑。沒想到在出版社當編輯的姐姐竟然還有這樣陳腐的見解,甚至把金融股票投資視為賭博!她見表姐很認真,便收起笑聲,耐心給她上起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課來。可表姐尚曉雲沒什麼興趣聽,隻是哼哈應付著,扭轉她早已形成的成見談何容易。她暫時放棄了從思想認識上改變表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