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7章 萬古雲霄一羽毛(1 / 1)

平日我最怕做的事情,莫過於謁墓。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堆,以及撲倒一旁的斷碑殘碣,自不免十分揪心。若是在陰雨綿綿之日,又是蕭瑟淒清的秋冬季節,就更不堪其心境之苦了。然而,或有意或無意,我總有不少機會去做憑吊者,似乎早就與長眠於地下的古人有約在先,我若不踐約,豈不是對不起他們的苦苦等候嗎?寧負今人,不負古人,我生性如此,自覺耿耿男兒為先輩揮淚掩涕,並不可羞。

在杭州謁嶽飛墓,不偏不欹,給了墳前長跪的四奸各一耳光——可算是一份不薄的見麵禮——但他們幾百年來挨打挨得多了,全然不覺我下手太重,半點也不曾討饒。陰賊險狠若此輩,生前作惡太多,死後要贖罪,談何容易,但他們顯然早就金蟬脫殼了,揭破來看,我眼前隻剩幾塊無辜的頑石,它們代四奸受過,永無盡期。要為一君與萬民收拾舊山河的嶽飛,終不免在風波亭遇害,忠臣的悲劇一演再演,義士的悲歌一唱再唱,能在道義上取勝的人,竟無法在現實中取勝;從未在疆場上落敗的人,卻在朝廷中落敗,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令人深思長歎的曆史,壯士的大肝膽竟鬥不過奸賊的小算盤。曆史中淤血斑斑,大地上荒塚累累,做一位多情的吊客,是該泣之以淚,繼之以血的。嶽飛死後數十年,方得昭雪,蓋棺論定亦何其艱難。一枚英雄頭顱遭誤摘,誠為千秋百代之不幸,曆史猶如大車易轍,長河改道,後人將它視為必然,其實都是偶然。

屈原死後有七十二疑塚的說法,不足采信。楚襄王固然昏昧,但對一位被父王遠放多年的逐臣,無論生死,他都是聽之任之,絕不會派人去對三閭大夫的墳堆痛下鎬頭。那位峨冠博帶的行吟者帶離人世的隻有一腔憂憤,黃金白玉在他看來無非瓦石,他懷沙自沉,原本不求有墓,真夠徹底的。墓之有無並不重要,汨羅江畔的吊客並非衝三閭大夫的骸骨而來,而是為其精魂感召而至,隻可惜我來晚了,晚了整整兩千多年。斯人已逝,這清清漣漪的汨羅江不動聲色,它曾如溫暖的母懷收留了一顆不死的憂國憂民之心,也收留了二百年後同調同慨者賈誼在江邊悠長的歎息。今天看來,當時屈、賈二人報國無門的悲憤最終徒然傷害了自己,似乎無補於時,無益於世,然而他們的一唱三歎是兩千多年間最感人的歌哭,激勵了萬千士子以蒼生為念,以天下為懷。屈原的精魂長存不滅,比起那些皇陵中金棺裏的朽骨,其無墓豈不是遠勝於有墓?一代又一代人在汨羅江邊釃酒招魂,招不回的隻是那寸寸成灰的歲月,而憂國憂民之心又何勞招尋?早已留存於胸臆間,那正是屈原的遺產。

我看見一片小小的羽毛從汨羅江畔飛起,借著輕微的風力,冉冉地飄向青空。萬古如斯的蒼涼逼人而來,我走過曠野,如肩重負。

羽毛飄飛得更高更遠,漸漸地消失了,世間的許多事物仍將再版重現。生與死的意義,是一道艱深的考題,你我應該去遍布大地的墓壙間尋求正確答案,隻不知你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待那些早已回歸大地母懷的英靈,你認為他們活得值,還是不值?你真實無欺的回答即可見出自己靈魂的高卑。

我不免要問,從墓地回返營地的智者和勇者,你們還要蠅營狗苟一輩子嗎?

自我肯定者不在乎時勢的白眼冷落,他們要贏取曆史的青眼相加;自我否定者一心渴求時勢把自己抬舉為風光無限的“人物”,為此他們甘願輸掉生前身後的清名。由於二者的活法迥異,他們的角色特征也截然不同,自我肯定者多為高潔之士,自我否定者多屬逐臭之夫,以這個推論證諸古今,可謂很少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