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湧了上來,一陣亂吼:“打死他!”“打死償命!”
一夥人都衝著他打來,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有一個人打了,其餘的便都往上搶,後麵的人群夠不著,便大聲嚷:“拖下來!拖下來!大家打!”
人們隻有一個感情一一報複!他們要報仇!他們要泄恨,從祖宗起就被壓迫的苦痛,這幾千年來的深仇大恨,他們把所有的怨苦都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了。他們恨不能吃了他。
雖然兩旁有人攔阻,還是禁不住衝上台來的人,他們一邊罵一邊打,而且真把錢文貴拉下了台,於是人更蜂擁了上來。有些人從人們的肩頭上往前爬。
錢文貴的綢夾衫被撕爛了,鞋子也不知失落在哪裏,白紙高帽也被蹂爛了,一塊一塊的踏在腳底下,秩序亂成一團糟,眼看要被打壞了,張裕民想起章品最後的叮囑,他跳在人堆中,沒法遮攔,隻好將身子伏在錢文貴身上,大聲喊:“要打死慢慢來!咱們得問縣上呢!”民兵才趕緊把人們擋住。人們心裏恨著,看見張裕民護著他,不服氣,還一個勁地往上衝。張裕民已經挨了許多拳頭了,卻還得朝大家說:“憑天賭咒,哪一天咱都焦心怕鬥爭他不過來啦!如今大家要打死他,咱還有啥不情願,咱也早想打死他,替咱這一帶除一個禍害,唉!隻是!上邊沒命令,咱可不敢,咱負不起這責任,殺人總得經過縣上批準,咱求大家緩過他幾天吧。就算幫了咱啦!留他一口氣,慢慢地整治他吧。”
這時也走來好些人,幫著他把人群攔住,並且說道:“張裕民說得對,一下就完結了太便宜了他,咱們也得慢慢地讓他受。”很多人便轉彎:“這殺人的事麼,最好問縣上,縣上還能不答應老百姓的請求,留幾天也行。”但有些人還是不服:“為什麼不能打死?老百姓要打死他,有什麼不能?”老董走出來向大家問道:“錢文貴欠你們的錢,欠你們的命,光打死他償得了償不了?”
底下道:“死他幾個也償不了。”
老董又問:“你們看,這家夥還經得起幾拳?”
這時有人已經把錢文貴抬回台上了。他像一條快死的狗躺在那裏喘氣,又有人說:“打死這狗×的!”
“哼!他要死了,就不受罪了,咱們來個讓他求死不得,當幾天孫子好不好?”老董的臉為興奮所激紅,成了個紫銅色麵孔。他是一個長工出身,他一看到同他一樣的人,敢說話,敢做人,他就禁止不住心跳,為愉快所激動。
有人答:“好呀!”
也有人答:“斬草不除根,終是禍害呀!”
“你們還怕他麼?不怕了,隻要咱們團結起來,都像今天一樣,咱們就能製伏他,你們想法治他吧。”
“對,咱提個意見,叫他讓全村人吐吐啦,好不好?”
“好!”
“咱說把他財產充公大家分。”
“要他寫保狀,認錯,以後要再反對咱們,咱們就要他命。”
“對,要他寫保狀,叫他親筆寫。”
這時錢文貴又爬起來了,跪在地下給大家磕頭,右眼被打腫了,眼顯得更小,嘴唇破了,血又沾上許多泥,兩撇胡子稀髒的下垂著,簡直不像個樣子。他向大家道謝,聲音也再不響亮了,結結巴巴地道:“好爺兒們!咱給爺兒們磕頭啦,咱過去都錯啦,謝謝爺兒們的恩典……”
一群孩子都悄悄地學著他的聲調:“好爺兒們……”
他又被拉著去寫保狀,他已經神誌不清,卻還不能不提起那枝發抖的筆,一行行的寫下去。大會便討論著沒收他的財產的問題,把他所有的財產都充公了,連錢禮的也在內,但他們卻不得不將錢義的二十五畝留下,老百姓心裏不情願,這是上邊的規定,他是八路軍戰士啦!老百姓也就隻好算了。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了。有些孩子們耐不住餓,在會場後邊踢著小石子。有些女人也悄悄溜回家燒飯,主席團趕緊催著錢文貴快些寫,“誰能等你慢條斯理的,你平日的本領哪裏去了!”
主席團念保狀的時候,人們又緊張起來,大家喊:“要他自個念!”
錢文貴跪在台的中央,掛著撕破了的綢夾衫,鞋也沒有,不敢向任何人看一眼。他念道:
“咱過去在村上為非作歹,欺壓良民……”
“不行,光寫上咱不行,要寫惡霸錢文貴!”
“對,要寫惡霸錢文貴!”
“從頭再念!”
錢文貴便重新念道:“惡霸錢文貴過去在村上為非作歹,欺壓良民,本該萬死,蒙諸親好友恩典……”
“放你娘的屁,誰是你諸親好友?”有一個老頭衝上去唾了他一口。
“念下去呀!就是全村老百姓!”
“不對,咱是他的啥個老百姓!”
“說大爺也成。”
“說窮大爺,咱們不敢做財主大爺啊!大爺是有錢的人才做的。”
錢文貴隻好又念道:“蒙全村窮大爺恩典……”
“不行,不能叫窮大爺,今天是咱們窮人翻身的時候,叫翻身大爺沒錯。”
“對,叫翻身大爺。”
“哈……咱們今天是翻身大爺,哈……”
“蒙翻身大爺恩典,留咱殘生……”
“什麼,咱不懂。咱翻身大爺不準你來這一套文章,幹脆些留你狗命!”人叢裏又阻住錢文貴。
“對,留你狗命!”大家都附和著。
錢文貴隻得念下去道:“留咱狗命,以後當痛改前非,如再有絲毫不法,反對大家,甘當處死。惡霸錢文貴立此保狀,當眾畫押。八月初三日。”
主席團又讓大家討論,也就沒有多的意見了,隻有很少一部分人還覺得太便宜了他,應該再讓打幾拳才好。
錢文貴當眾被釋放回去,隻準暫時住在錢義院子裏,他的田地以外所有的財產,立刻由農會貼封條去。留多少給他,交由評地委員會分配。
最後選舉了評地委員會,劉滿的名字被所有的人叫著。郭富貴也被選上了。李寶堂的主席當得不錯,人們也選上了他。郭全是一個老農民,村上的地畝最熟,便也當選了。他摸著他那像兩把刷子似的胡須難為情地說道:“你們不嫌咱老,要咱辦點事,咱還能不來!”
人們又選了任天華,他是一個打算盤的能手,心裏靈,要沒有他,賬會搞得一片糊。侯清槐也能算,又年輕,不怕得罪人,有人提議他,也通過了。最後他們還選了農會主任程仁。程仁不受錢文貴收買,堅決領導大家鬧鬥爭,他們擁護這個農會主任。
這次鬧土地改革到此時總算有了個眉目,人們雖然還是有許多擔心,但總算過了一個大關,把大旗杆拔倒了。他們還要繼續鬥爭下去,同村子上的惡勢力打仗,他們還要一個一個地去算賬。他們要把身翻透。他們有力量,今天的事實使他們明白他們是有力量的,他們的信心提高了,暖水屯已經不是昨天的暖水屯了,他們在閉會的時候歡呼。雷一樣的聲音充滿了空間。這是一個結束,但也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