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比做旅行事業的人還趕早,曾覺之兄在春間便將麗芒湖介紹給我們而且約定暑中同去。不幸得很,覺之兄得到家中的電信,因為母親重病不能不回去,比遊湖更大些的計劃也都隻有暫時停頓著;我驟然失卻一位指導一切的良師,不能同遊麗芒的事倒反而覺著不值的惋惜了。
覺之兄去年暑中住的是麗芒湖(Lac Lēman)畔聖祥奇爾夫(Saint Gingolph)村的貝格杭(Chalet Berguerand)木屋。木屋是瑞士特色之一,因為山中多木材,屋內一切如門窗牆壁等無不用木材做成。覺之兄和貝格杭木屋的主人貝格杭先生貝格杭太太都要好,本來去年便約定今年再去,但是不測的風雲難用人力挽回,問我們弟兄也一時不能決定,於是在臨走時他先將傅怒安兄介紹給貝格杭木屋主人。怒安兄在六月初旬便去了,因此他繼覺之兄而為我們的麗芒湖邊的向導。
晚昨八時半在巴黎動身,與夏敬農兄口也不停的一直談到開車。談話的內容一大半是由中俄交涉引申出來的夢囈。說也奇怪,中國有一點點小事,立刻可以影響到我們遊客或僑民的體麵,比用科學方法製造出來的寒暑表還要準確。這個升降據說已經有好幾次了:辛亥革命升,袁氏複古降,袁氏推倒升,軍閥內戰降,國民黨北伐升,國民黨腐化降。尤其是最末一次,國民黨北伐勝利的時候,據說中國人在盧森堡公園散步,也曾無端有人來握手,並大讚許一頓中國的有希望,而一到國民黨腐化以後,他們,看見中國人便轉過頭去理也不理了,這一次升得特別高,降的也特別下。因為有這種易感性的寒暑表在,怪不得僑民或遊客的愛國心連夢裏也要油然而生了。這幾天因為中俄的交涉,中國的態度居然有點強硬,引起了巴黎一個舊派報紙《人民之友》的稱許,影響忽然及於法國的一般人。敬農兄到警察署去簽“動身,”警官對他特別的敬禮,問他“是不是要回國從軍去了?這幾天中俄的消息很緊張,我希望中國人打勝”!巴黎大學的俄國同學,路上碰見也要站下來談一談,說道“我們現在是交戰國了,但不妨趁大家沒有上戰場的時候,各人拋開了自己的國家觀念談一個暢快。”從公寓裏往車站,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輛汽車裏,汽車夫開車略微不謹慎了些,幾乎與一輛從橫路裏出來的汽車相撞,那輛車裏的車夫出言便不客氣了,結論是“你以為今天車裏麵坐了中國人便應該橫衝直撞了麼?”從這種零碎事實裏,東引申西引申,像煞有介事的,完成了我們的中國獨立夢。
為了要做這個中國獨立的夢,連戰爭也不覺得應該詛咒了,現在的俄國是不是舊皇時代的俄國,現在的中國是不是明治時代的日本,這些事實也顧不得了,人在做夢的夜裏真不知道有過去的昨天和未來的明天的嗬,我們的談話真是夢囈!
八時半了!我和三弟在車上,敬農兄在站台上,三個人蕩漾在中國獨立的夢裏,萬分舍不得的分別了。
八時半從巴黎動身,直到今晨七時,在車中整整一夜,或坐或站,或行走,或打盹。照例,三等車是八個人一間,這比中國三等車的長條板凳有時竟連長條板凳也不可得者自然好得多了,但人心不知足,覺得沒有臥車還是缺憾。同室臨窗兩個胖商人,當初是忽而飲酒,忽而把衣箱直豎起來當作打牌的桌子,忽而不打牌了,兩個人向鄰座道一聲對不起,各脫了上衣,擦身子,換新衣,忽然起坐,忽在躺下,這樣曆曆碌碌的鬧了一夜,直到天明才下去。平心而論,胖子而略黏微汗在身,的確是十分難受的,我曾當幾年胖子,這一點很了解,隻可惜現在漸漸辦著交卸,對於鄰座二公的曆碌頗有視同秦越之感了。隻是對於沒有臥車認為缺憾一節,倒還雙方意見密會無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