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濁酒一杯家萬裏”則粗獷一轉,活畫出了軍旅生活的艱辛。由於沒有擊敗敵軍,邊塞還不安全,“濁酒一杯家萬裏”,擔負重任,防守危城,天長日久,難免起鄉關之思。這“一杯”與“萬裏”之間形成了懸殊的對比,換言之,一杯濁酒,銷不了濃重的鄉愁,渾厚有力的詞句撼人心弦,既有情又有憂思,更是對宋王朝重內輕外,消極防禦政策所造成嚴重後果的形象反映,這是唐宋邊塞詩詞所難以比擬的。那種沉重也是自他的老嶽父晏殊等創製詞這一體例以來所沒有落筆到紙上過的——太沉重了,史書都被壓得哭了。
他照拂部下,親愛羌人——竟然連他們也稱呼他為“龍圖老子”了。連西夏人也互相告誡他們自己不能侵犯中原邊境,並到處傳誦著這樣一句話:“小範老子,胸中自有數萬甲兵。”再就是他這闋詞作還傳到了敵方軍隊,他們也都被感動得熱淚橫流。因此,在他鎮守邊疆的那段時間裏,敵軍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對中原地區較大規模的騷擾和侵犯。一首詞的魅力竟至如此。較之另外的一些,我更喜歡讀這類。另外的一些,所述所抒,不但消磨壯誌,而且麻痹精神,到後來,智力上得不到挑戰,道德上沒機會猛省,才是可怕的“洞天福地”。
看一下曆史背景就知道了他的詞中心境:他少時家貧,借住寺院讀書,每天晚上用糙米煮好一盆稀飯,等第二天早晨凝成凍後,用刀劃成四塊,早上吃兩塊,晚上再吃兩塊,這就是“劃粥”。沒有菜,就切一些醃菜下飯,這就是“斷齏”。他經受住好心人送來好飯菜的誘惑,而堅持“斷齏劃粥”,是心中存了壯士斷腕的大悲壯的;父親在他不足三歲時去世,他是三十四五歲時才結婚,快五十歲時,妻子也去世了,更添了一層大悲壯;他抗擊西夏多年,又竭盡全力為中央政府的“慶曆新政”推行一年,耗盡自己畢生心血,然而被罷相後到杭州當過兩年不到的杭州太守,又遭貶謫。三起三落,到五十二歲的時候又被重用,被派往邊塞同西夏打仗。內外交加的三層大悲壯促成了《漁家傲》的橫空出世,也使靡弱華麗的宋初詩詞一轉而為雄壯大風,溫柔和雄壯兩大派係終於開始握手交歡。
他一生主張變革,但是官場上的事情曆來是複雜的。他在居官的三十多年時間裏,共遭遇了五次重用和五次貶謫。不斷的顛沛流離,以及無數的打擊誹謗,像夏天裏好了、冬天裏犯了的暗疾,來來去去,使他身心俱疲,思緒茂長。
麵對個人生活尤其是官場上的不如意,陶淵明選擇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居士生活;李白選擇了“且放白鹿青崖間,需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從此天涯獨行;蘇軾選擇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塹壕戰……到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已經沒落又沒落,噗噗“倒臥”,再沒能站起來。而當下,有多少個新版孔乙己,站在五星級酒店裏,重複著先人的故事,隻是穿著入時了許多,不再講茴香豆的“茴”字怎麼寫,隻換成了幾個英文字母,像一群爭母親寵的幼鳥一樣張著嘴巴去爭奪她口裏的一點食物:踮起腳尖飆高音,比英音與美音誰更純正。然而他,我們的範文正公,處在臭了大街的封建社會,卻選擇了“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他給我們的解釋是,誌士仁人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隻這一句就讓我們認定:不論屬於哪個階級、哪個政黨以至哪個時代,他都有勇氣時刻準備著獻身,他屬於正義。
他屬於正義。同樣是解脫,陶淵明、李白和蘇軾是將自己置於廣袤的大自然和浩瀚無窮的宇宙中去溶解一切相比之下顯得微不足道、過眼雲煙的功名利祿,從而在心靈上找到平衡點;他卻是將君王和芸芸眾生綁在一起,然後裝進自己的心裏,告訴自己:無論是居於廟堂還是處於江湖,都可以擔當起為天下百姓謀福祉的重任。麵對上書言事,屢遭貶黜,他自己又是怎樣看的呢?宋人張鎡《仕學規範》卷中,記載了他的一句不大為研究者所注意的話:“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無。”這是一種有趣的說法,深具黑色幽默:因公獲罪,我並不看作是犯罪啊——或者他還引申為一種光榮。他在詩中寫道:“可負萬乘主,甘為三黜人。”“雷霆日有犯,始可報君親。”以麵折廷爭、日犯雷霆的言行來堅持原則,來報答朝廷的知遇之恩,這樣的忠誠,可以說是一種有別於愚忠的特殊的忠誠。而這種特殊的忠誠正是站在高原上、獨立不遷的樣子。在一個人治而非法治的社會裏,正是有了像他這樣歌罷清風兩腋、歸來明月千門,具有特殊忠誠的士大夫,他們趕開擋道的豺狼,手刃窺伺在暗處的鬼蜮,與戴著骷髏跳舞的狐狸周旋,給“袞袞諸公”以白眼,將被侮辱者和被損害者擁在懷裏……他們以自己的忠言讜論,將統治機製無法正常反饋的各種信息傳遞到決策層,用自己的前途乃至生命來為一個政權一次次糾偏正誤。
就這樣,他有詩有詞,有喜有悲;有安詳敏銳,有躁動昏沉;有憤怒的時候,也有思念的時候;有以酒壯行昂揚闊步的豪邁,也有借酒澆愁垂手而立的虛弱……其實人本來就是這樣的,有血有肉,有醒有醉,興觀情怨都具備了,給我們不同的詩歌經驗,才是一個多麵的、可觸可摸的人,一個誠實不欺的詩人,才是我們的範仲淹。比起一味的“高、大、全”,過分突出他的大文大言,虛假的堅強樂觀,我們由詞的補充說明,生出體諒與愛惜,與他對視,才確信了他的真實存在。
詩人記著他,人民也記著他。
[詞人小傳]
範仲淹(989—1052),字希文,蘇州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北宋傑出的詞人、文學家、政治家。範仲淹兩歲喪父,家境衰落。他不但從小勤奮好學,而且胸懷遠大政治抱負,以天下為己任。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中進士。曾任秘閣校理、河中府通判、右司諫,後被貶饒州,再任龍圖閣直學士、陝西經略安撫副使等。因其卓有成效地鞏固了西北邊防,聲望大增,回朝後任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但因新的政治措施遭到保守勢力的聯合進攻,被迫離開朝廷,罷職。此後他又知鄧州、杭州、青州等地,最後病死於徐州。卒贈兵部尚書,諡文正。
範仲淹在學術上以易學著名,其文學亦為後世景仰,在文風卑弱的宋初,範仲淹主張用質樸的、有實際社會內容的作品來矯正文弊。他一生論著很多,詩、詞、散文都很出色,有不少愛國憂民、反映社會現實的好作品,藝術上也頗具特色。
有《範文正公集》傳世,通行有《四部叢刊》影明本,附《年譜》及《言行拾遺事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