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範仲淹——腸「之貳」(2 / 3)

事實上,秋天作為文學意象似乎也更適合傳達道家的自然之旨和禪理中的空談意境。它刊落五彩,洗盡繁華,已經作為一種哲學象征進入文學的表現領域,成為特定的精神載體。

他當然也位列其中——這種人在古在今都不算多。在說風骨、責任、道義、批判的詩賦大文之外,另有雜亂無序的傷感漫卷著:在秋天,借著一個女子的口,用詞的形式來澆注成形,混沌而圓滿。在詞裏——在這裏,隻有在這裏,我們聽見了他的哭——一滴淚,左眼滴,是上闋;右眼滴,是下闋,一首詞是一大哭,醉後吐真言。

詞的上片也是從寫景入手,首句點明時間。“紛紛墜葉飄香砌”,漫天飛舞的落葉顯示出節令已是深秋,曾經繁茂的枝頭再也牽不住片片樹葉,隻能任其飄落,星星點點埋伏在大地上,鋪向天邊。這百卉具腓的深秋景色,總讓人想到流逝的日子如風一樣吹過,自己怎麼努力也不能抓住一點影子。青春就如那昔日濃綠欲滴的樹葉不得不萎去,不得不離開枝頭一樣,眼看著一點點逝去卻無可奈何。秋夜聽落葉紛紛離開枝頭的聲音,怎麼會不心生感慨。秋之所以總是帶給人傷感,其實並不是秋景本身帶有這種感情色彩,更多的可能是因為人們對自己所珍惜的東西不能把握,而與秋天將帶走美好的事物這種現象相契合而產生的感情體驗吧。女主人公在秋夜裏,聽到“紛紛墜葉飄香砌”,想到自己流逝的青春,見不到的遠人,永恒的自然界與短暫的人生……心中百味糾纏,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自然會襲上心頭,似舊柵欄一樣,在大雪漸漸化盡的大地上,露出來,從而為整首詞打上了感傷的烙印。她怕,怕來不及等到生命的春天,愛人的回轉。

“夜寂靜,寒聲碎”,告訴我們夜已深,一切喧囂都已歸於無聲。這個時刻,本該休息了,可女主人公卻不能入夢,甚至還沒有睡下。這落葉飄離枝頭的聲音雖然如此細小輕微,但在這極靜的夜裏卻聲聲傳入耳中,如同風裏的燈籠,飄搖無定,讓自己的心不得安寧。想著秋帶走了滿樹的喧鬧,不覺傷感,聽葉落的聲音更添了愁緒,輕歎時間流逝,自己轉眼就老,而生出無限情思和溫柔,卻無處可訴心中的情結——那個出遠門(或趕考,或經商,或雲遊訪友)的人,此刻他不知走到什麼地方了……上下互文對舉,夜的靜,反襯出內心的波濤洶湧。心不靜,又怎麼能安睡?雖說夜深燈燼安靜下來,卻隻能加倍了孤獨。這種殘酷,荊棘一樣真實,無可回避。

在那樣的時代,聯絡不便,驛馬勞頓,有時也到不了遠人遠行的地點,所以,一旦稍作離別,幾乎就等於斷了所有的維係。生和死都難知曉,胖和瘦無可揣摩,一切隻能在回憶中鮮活……這些都使得哀愁加倍。深秋帶著涼意的夜裏,聽著那淒涼的落葉聲,看自己華美的居所,雖說是“真珠簾卷”,可裝飾再精致也難抵“玉樓空”,這空寂的樓閣更加深了環境的清冷。缺少溫暖的“玉樓”隻能讓女主人更生出淒寒入骨的秋愁,隻能讓她更懷念昔日愛人與自己同在時的快樂。昔人已去,物是人非,睹物更加思人,又加上了一層亮如白晝的月光——那是宏大的潮汐都為之生出的月光啊,何況細小的相思?“天淡銀河垂地”,月光明亮,天空高遠,而銀河緩緩垂落到地表,與人間相接。每年今夜,月色都皎潔如一,總是“月華如練”,像雪白的絲綢大被,罩著大地,罩著自己和心上人,可心上人卻遠在千裏之外……看著迷人的月光,想著不能相見的愛人,更感覺“玉樓空”。“長是人千裏”明確揭示出女主人公內心不能平靜、聽葉落傷秋聲的原因:因為“人千裏”,才更覺“寒聲碎”;因為聽到“寒聲碎”,才深恨“玉樓空”。少了心上人,無論是“淒涼的秋聲”、“華美的玉樓”,還是“如練的月華”,都染上了濃濃的離愁:燈籠易滅,恩愛難尋,是這月光讓人一時間心頭天昏地暗——一入了秋心,便心中有愁,也才會萬事萬物入目入耳無不帶愁。而歇拍兩句所傳達出的離思之深、離愁之長,都是前人詞作裏少見的。

讀得失神。

一生裏,可能忘了他的官階政績,忘了他多麼高尚的暗室不欺,卻忘不了他的“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後來,無意中又翻到他的《剔銀燈》,這當然也是記錄的“不如醉去”的複雜心情,像站在懸崖邊上的愣怔和一瞬間的靈魂出竅:

昨夜因看蜀誌,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隻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

人世都無百歲,少癡呆、老成尫悴。隻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係。一品與千金,問白發、如何回避?

這首詞除了下片幾個冷字,其餘都非常通俗明白,意思是:昨夜看《三國誌》的《蜀誌》,笑曹操孫權劉備他們,用盡機巧,費盡心思,不過隻得到三分天地,還不如和劉伶一起喝醉了事。人生在世活不到一百歲,小的時候癡愚,老年時身體又不好了,隻有中間一點點青春時光,怎能用來追逐浮名呢?即使當上了一品官,有千金之財,試問白發如何避免得了?

整首詞看起來有點無為思想甚至頹廢的味道,是我們不習慣的——我們所了解的他隻會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還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其實,再近前看看,那裏麵也是有深切的無奈在的,像植株的幹枯——難怪,寫作此文的時候,他已經曆了兩三次被貶的遭遇,受盡小人的讒言之害。然而,戰士畢竟是戰士,他勇於追尋與前人大家有所不同的風格,將自感身世的無望悲啼化成了天下一統的無邊眷顧——這悲壯大音迤邐到他的詞這裏,加上些覃思篤悟為作料,就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陳情表”,就著濁酒一杯,淋漓涕下: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他在守邊時,曾經作《漁家傲》數闋,都以“塞下秋來”為首句,詠歎邊防將士的辛勞,大氣渾樸得像極了一個心懷大事的人疾步行走。他落筆絕塵,行文痛快到叫人見了就想大聲朗讀出來。這裏所引是流傳最廣的一首。

千嶂、孤城、落日,是所見;邊聲、號角聲,是所聞。邊塞景物,軍中號角,悲涼之聲。“長煙落日孤城閉”是寫邊疆的荒寒景象,是詞的另一意境,更能反映出他的英雄氣概,在宋初詞壇上別具隻眼。如果說杜甫的《登高》“潦倒新停濁酒杯”是詩人悲莫大於心死的寫照,但他並沒有就此順流而下,墮入沉沉暮氣——而人常說的沉沉暮氣,就是一刀一刀淩遲削減我們的生命、窒息我們的生命樂趣的那種東西,比時光本身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