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範仲淹——腸「之貳」(1 / 3)

他太累了,不得不躲到詞裏來休息片刻,小小地喝上幾口,以便進行下一步的抬腳前行。

他先斟上了一杯《禦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靜寂,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哦,我們看到,他流淚了——不是沒有忍,忍不住,流了淚。我們聽到了,老人生命裏的苦難與淒愴,當然還有堅持著的美好與想望。詞成為了與他生命可以互相糾纏相依的唯一溫暖。有了詞,他可以獨自走過所有的寂寞與苦難,可以在月清風涼的夜色裏養出一顆柔軟的心。

我們如此訝異,是因為他被稱作史上第一流人物,自然有一派“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胸襟,和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腸,骨頭一敲當當響,可哪裏來得眼淚呢?在初中課本上讀《嶽陽樓記》時,我們都這樣想。他多麼正義堅強樂觀,都有點像小時候看的畫書上的共產主義戰士了——江姐說:“共產黨員的意誌,是鋼鐵。”他就像一個悄悄活動在宋代的老布爾什維克。

唉,匕首和投槍以及那樣毫不含糊的正大光明是對靈魂和身體的敗壞啊,就連魯迅也說過類似的牢騷話。

人那沒有受到敗壞的心靈應當是自由、敏感、柔軟、優雅的。身體也是。像山巔之上一條心思細膩的小溪。

他是一名戰士啊,沒有理由不做這樣的犧牲:順流而下到生命的下遊,衣不解帶守邊數年,家國安寧,西夏再不敢來,可自己已經心靈疲憊,身體粗糙,早變成了一條渾濁的大河。在墨黑的夜裏,他躺倒來,用淚酒,和了漢字的泥巴,一列一列,建築起座座迷人的渡口,來停泊身心:麵對耳聽“夜寂靜,寒聲碎”,不由思念起“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上片說秋夜寒寂,秋聲寂寥,不在樹間,卻來自樹間;下片寫孤眠愁思的情懷,不僅把用其境,而且自出新意,幹脆、明白、潔淨,感情直接而強烈。這樣的詞,是可以讓時間在那一瞬穿越到遙遠的某個時候,讓我們與他共一種涼熱。

古來借酒解憂為詩詞中常詠的題材,是詩人或中國人就免不得如此。他寫酒化為淚,不僅反用其意,而且翻進一層,別出心裁,自出新意。在這首詞裏他說:“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腸已愁斷,酒無由入,雖未到愁腸,已先化淚。比起入腸化淚,又添一折,又進一層,愁更難堪,情更淒切。那樣一個在政治和文章裏都大筆振迅大聲唱和的、偉大的戰士,不折不扣站在勞動人民立場上說話的、最不像個縉紳的縉紳,回過頭來卻小眉小眼淚呀淚的,叫我們一時憐惜了他。

“眾人之濁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詞是一種合樂的抒情詩體,在宋代已進入極盛時期而發展成為一代“獨藝”。有寇準、晏殊、錢惟演、韓琦、宋祁等卓越詞人,風格類似,“詞為豔科”幾成定論,而從纖纖一握的小腰肢,到清新以至豪放一脈,到底還需要他的大力推舉。

提到《蘇幕遮》,一甌看取,不妨兜頭灌下: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都是平常字,淺切圓活,小補丁一樣連綴起來,卻做成了一件人人穿都合適的錦袍。直到元代,《西廂記》將它的前幾句和整個的詞義幾乎直接拿去,魔術師的道具似的,呼啦啦一番手眼身法,變天變地,就將杯酒勾兌成了大江,醉了人無數。

他的第三次大醉,應該就是那一次了,《蘇幕遮》,在杭州。

記得唐代詩人白居易在杭州時,曾經寫下了“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讓我們對杭州充滿了渴望。

他到杭州,卻是沒有更多的時間來欣賞“日出江花”和“春來江水”的。在他的任期內,雖然時間不長,卻經曆了罕見的兩浙路大饑荒,杭州的另一種景象,使他心頭墜石:江花開紅似血,江水流血成碧,看上去都像不止的號啕。當時他在路旁,看到餓死的人橫在路上,逃荒要飯的人摩肩接踵,作為當地最高的行政長官,心裏是在滴血的。

世人本來以為,皇上是看在他多年來抗擊西夏和推行新政的分上,派他到杭州是散散心,養養精神的。哪知這次到杭州,他又是站在風口浪尖上了——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他沒有像以往的地方官員對待災荒一樣,馬上開倉發放,救濟天下的受苦百姓,而是根據當時的情況,創造性地實施了三項不為常人理解的治荒政策。我們來看看吧,他到底有多麼了不起:

第一條是大興土木,修寺建院,以工代賑;第二條是大力發展杭州的旅遊業。這兩條就是拉動內需,增加就業人員。目前我們應對經濟危機,也是采用同樣的手段。

這樣一種有目的的擴大消費,刺激經濟複蘇的理論,一直到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才被西方的經濟學家所認識。而早在九百多年前,他就已經成功地把它運用於抗災救荒的實踐中,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第三條更為大家所不解。逢上荒年,城裏的糧價本來就在不斷上漲。在他發布新的政策前,城裏的糧價是一百二十一鬥,他張榜把糧價抬高到一百八十一鬥。這樣一來,源源不斷的糧食從外地分陸路、水路向杭州運來,糧食奇缺的情況馬上得到了改善,而且還有很富裕的囤積。接著,他又馬上把糧價調整到一百二十一鬥。他的這個措施有效地解決了運輸問題,同時又遏製了糧價的不斷上漲,保證了城市糧食的正常供應。

這些舉措,本來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但卻受到了監司的攻擊。在正義者以自己的身體做火把照亮大眾的道路時,幫閑或乏走狗常常會如此反應,這不奇怪。對此,他心懷坦蕩,卻又感到前景未卜,因為他不是沒有吃過虧——他坎坷的仕途就說明了這一點。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百感交集,寫下了這首題為《蘇幕遮》的不朽詞作,含不盡的意思於言外——你願意把它看成是他借女子口,用我心度她心,做一下純粹的愛情生活記錄也沒什麼不可以。自古以來,詩無達詁,話是不虛的。你怎麼理解著舒服,就怎麼理解好了。也有人認為,像《禦街行》一樣,這依然是他鎮守邊關時的抒懷之作。其實,仔細品嗅,還是少了些硝煙氣的。

較之閨情、旅愁或軍中思鄉,我更傾向於把這一首詞的背景擴大化,這緣於這個人的特異。如你所知,在共同的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中國傳統文人,幾乎都不自覺地承繼著某種共同的哲學理想和審美趣味。倘若從二十世紀的今天向曆史的域內望去,人們會感到幾千年的中國曆史被一種持久而堅韌的文化氣質所籠罩,而傷春悲秋又是古典文學,尤其是宋詞中表現得最多最豐富的情感——秋天似乎是專屬於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的,這個季節代表了他們的苦痛,也代表了他們真實的人格理想和道德追求,代表了他們的氣質。無論他們怎樣去描寫春天,卻似乎始終不屬於那個萬紫千紅的季節。譬如蘇軾那首著名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雖然寫的是初春,卻籠罩著一種泠然若深潭的秋意,好像女子以袖掩麵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