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烏雅氏已經覺得乾隆認真起來,反而搜尋不出話來了,囁嚅了一下抿嘴兒笑道:“老婆子嚼舌頭黃達達黑達達的有什麼正經話?這不是福康安又進公爵又出欽差,傅家一門照樣兒熏灼,那些話都沒個準頭的……”她轉著眼珠想著,又道:“對了,還有傳言說外頭邪教鬧得邪乎,東直門外頭左家莊北,說有個赤腳大仙附體的,四杆鳥銃一齊往身上打,鐵砂子兒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傷他!舍藥給人不要錢,說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觀出來的徒弟來濟世。九門提督衙門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隻胳膊,就地變了一團黑煙就沒影兒了!地下隻落了一段子蓮藕……信民們敬什麼似的把蓮送到大覺寺供起來,人山人海地擠去看稀罕兒……”乾隆聽她說得煞有介事,吞的一聲笑了,說道:“朕聽過這謠言,那不是道士是和尚,現就押在順天府。他要真是赤腳大仙,那還不逃遁了?你去大覺寺來著?”“沒有。二十四王爺不許我去……”烏雅氏歎了口氣,說道:“前頭捉了的那個飄高道士,是二十四王爺監刑處死,說是這人雲裏來霧裏去,是個半仙之體,刑場上還預備了正一真人的符,都沒有派上用場,一盆子女人尿潑得飄高直噎氣兒,從腳碎割到頭沒一點怪事兒。信教的人傳謠言說飄高在刑場披了大紅袍駕雲走了,二十四爺說那都是些……是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教都是邪教,我家裏沒人信這些個。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說後園那棵老桃樹死了半邊,‘家有死樹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劍還可以壓邪。二十四王爺還攆了他,叫他回去‘讀孔子的書’呢!”
“五阿哥——顒琪?”
“是啊,咱們當今可不就這一個五阿哥?”烏雅氏笑道,“我還對二十四爺說來著,雖說五阿哥是孫子輩,五阿哥跟你一樣封著親王。萬歲爺膝下六個阿哥爺,五阿哥是老大呢!一棵死樹值得那麼搶白人家,也忒不給人存體麵了的。二十四爺說我是女人見識,又是君子受人以德什麼的大道理搡了我一頓。”
六個阿哥,五阿哥前頭序排的都沒有長成,其實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聽出了題外的意思,說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選有德有量有能的兒子來繼大統,二十四叔訓得他好!”烏雅氏本來順口而出,此時倒掂出了分量,忙笑道:“主子您說過不追究的,您要再去訓誡五阿哥,可不是我來告的狀麼?五阿哥是個安分人,身上病多,信這些也是常情。我也犯不著巴結或得罪顒琪。有些日子風傳著這個阿哥那個阿哥要立太子,沒有人說過顒琪什麼事兒……”她心裏慌亂,急著要給顒琪撕擄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陳氏見她越說越走嘴,忙起身給他們二人換茶,口裏說道:“天兒涼,這茶一時就吃不得了,二十四嬸今晚住西廂,我叫他們在爐子上加個茶吊子,屋裏暖和也不得燥氣……”
“陳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臉上含笑,不緊不慢說道,“朕想問問立太子的事——二十四福晉,你都聽誰說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別怕……朕早聽別人說過的,隻想印證一下。今晚隻有陳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說了就了了,絕不幹連你們,好麼?”
他“二十四福晉”一叫出口,就帶出了“詔問”的意味,所有親情私意兒都隻掩起。烏雅氏嚇得傻傻的,陳氏也蒼白了臉,都有點無所措手足,盤膝坐著欠莊重,起來見禮又太鄭重,都不知該怎麼辦,乾隆笑道:“還是家常話嘛,內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內,事關國本,自然要問一問的,你們這麼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聽我宮裏太監們閑磕牙說的……”烏雅氏終於開口了,聲音怯怯的,一邊說一邊偷看乾隆臉色,“說五爺和十二爺身子都不好,八爺十一爺是‘秀才王爺’,不大料理俗務,又都沒出過花兒……說萬歲爺選的十七爺,已經金冊注名……”
她說著,瞟一眼滿屋裏宮女太監,手帕子捂著口咳嗽,乾隆已是覺得了,橫著眼一揮手命道:“你們都退出去!”眾人像被驟風襲來的一排小樹樣“呼”地彎下腰,吊著心躡腳兒退了出去。烏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著字句說道:“十五爺和十七爺都是魏貴主兒生的,又都出過花兒,不過有個分別,十七爺瞧著器宇大量些,十五爺像是個務實事兒的王爺,十七爺年紀又是最輕……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兒賽過壯年人,精神健旺跟小夥子似的,能活一百多歲不止……”她還要搜句子覓好話往裏頭添加吉利,乾隆已經笑了,手指點點烏雅氏對陳氏道:“你聽聽二十四嬸,一百多歲還‘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還久,自然要選個年輕的來承繼統緒就是了。”烏雅氏經他這一調侃,輕鬆了一點,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說就明白了……說有人還看見了皇上擬的傳位詔書,是鎮紙壓了半截,最後一筆那一豎寫得長,露了出來,可不是個‘璘’字兒?”說完,如釋重負地透了一口氣。
“唔,是這樣……”乾隆目光炯炯望著悠悠跳動的燭火,良久又問道,“你自然要查問,是誰傳的話了?”烏雅氏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是個沒心眼的,當時心慌得很,叫了執事的拿了傳話太監就打,逼問他是誰傳言的——二十四爺,啊不,允祕後來還責怪我,說‘宮裏的家務你能弄清?你要招禍……’可我已經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誰?”
乾隆盯著烏雅氏問道。陳氏也睜大了眼睛。
“是……是個叫趙學檜的太監,在養心殿侍候差使的……”
乾隆蹙起了眉頭,但養心殿裏輪班當值的太監有一百多個,平時根本無暇留意他們名字,一時哪裏想得起這個人?沉思有頃,乾隆已拿定了主意,輕咳一聲叫道:“王廉進來!”陳氏和烏雅氏見他居然要當夜就地問案子,稔知乾隆處置太監辣手無情從不心慈手軟,且又事情幹連己身,頓時都唬得臉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長跪起來木然不語。王廉似乎也覺出這裏氣氛不對,大氣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躡著步進來,無聲無息跪了,磕頭問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卻是神氣平常,啜一片茶葉口裏嚼著,問道:“養心殿有沒有個叫趙學檜的?”
“回皇上,有。是禦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待駕沒有?”
“他來了。”
“叫他進來!”
“喳!”
“慢!”
乾隆一臉陰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這起子豬狗都趕到照壁那邊,你把名字造冊給朕,你也進來。今晚的事,誰敢泄出一個字,送劉墉那裏零割了他!哼!”他聲不高色不厲,丹田鼻音一個“哼”字,烏雅氏和陳氏竟都起了一身雞皮寒栗,汗毛都倒豎起來。王廉也嚇得身子一挫,軟著腿出去了。乾隆這才對陳氏二人道:“外頭傳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宮裏,這種事斷不能撂開手。此時此地朕親自料理清白了,你們反倒更平安,懂麼?”見她二人仍舊噤若寒蟬,乾隆微微一笑,柔聲說道:“到底是女人呐……這麼怕的麼?……你們到西廂去吧,別管這邊的事了。”陳氏顫著聲氣道:“這就是主子體恤我們了……我真嚇得落了膽呢!二十四嬸,咱娘們遵旨回避罷……”乾隆笑著還要撫慰,聽見窗外腳步聲,斂了笑容擺擺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兒低頭趨步出去。趙學檜已經進來,也是臉白得瘮人,像一隻被趕得筋疲力盡的鴨子,撇著腿一步一軟踅到乾隆麵前,撲通一聲軟在地上,王廉跟在他身後,雙手捧著寫好的花名冊遞給乾隆,身子躬得蝦一樣退後站了。乾隆隻看了花名冊一眼,一臂撐著炕桌斜坐,問道:“趙學檜,你知罪嗎?”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麼罪……”
“你有罪!但隻說實話,朕恕你。半句假話蒙蔽,讓你叫天不應,哭地無靈!”
“是是是……奴奴才有幾條小命兒?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卻一時不言聲,像一隻吃飽了魚的貓,有點瞧不上牆角裏瑟縮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蓋碗撥弄茶葉,睨了地上趙學檜一眼,喑著嗓子喝問道:“你在外間傳言要立哪個阿哥當太子,有的沒的?!”
“有的……有的……去年個十月前後,(宮)裏頭都傳……奴奴才也聽過,傳過……這就是罪——”
“不問你外頭,隻問裏頭。你聽誰說的?”
“……”
“嗯?”
乾隆獰笑一聲,說道:“朕日理萬機,忙得很,沒工夫聽你放虛屁!實指出來是你逃生之路!”見趙學檜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轉臉喝問:“是你王廉?”
王廉本來就彎得頭腰平齊,乍聽這一聲,像被雷擊了一樣“撲”的四腳著地癱下來,語氣渙散得連不成句子,說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時候還不能進暖閣子……造不出這謠來……不過,奴才賣弄著也傳過這話……聽王八恥說,這事是卜義傳出來的……奴才跟趙學檜說過是實,這就是罪……”他想磕頭,筋軟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義!”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這可真是好奴才——傳他來!”
卜義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來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絆絆,像個喝醉了酒的白癡一下子撲倒在地,渾身衣服篩糠似的抖個不住。但聽了乾隆問話,他倒似膽壯了些,兩手一撐望著乾隆,說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恥栽贓陷害!這事是去年十月出來的,傳言出來說主子立十七爺太子。我說能看見詔書的隻有王八恥,別人也沒這個膽——後來主子追究,他跟幾個人放風兒往奴才頭上栽!奴才那時候跑大內和圓明園監工差使,不能進東暖閣,內務府有檔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恥當麵對質!”說罷連連叩頭:“奴才隨主子南巡傳錯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饒了不死,依舊進內當差。怎麼敢做這樣的事?主子隻管查,奴才願意查明了落個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