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乾隆倒猶豫了——再傳王八恥?王八恥再扯出什麼人,還傳不傳?查得滿宮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頒旨處分?外臣知道了興起大獄怎麼辦?這煌煌天下中樞,“正大光明”匾額之下如此藏汙納垢,老百姓瞧著是怎麼回事?……事到臨頭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劉墉是斷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個商量就好了……他蹙著眉頭,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但在太監跟前又萬沒有怯陣收兵的道理,想著,口氣硬硬地問道:“你說得振振有詞,就在朕跟前當差侍候,為什麼不奏朕?”
“主子……”卜義不知是氣是悲是怕是無奈,頭碰在地上砰砰有聲,“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恥管教的人啊……他那麼紅,奴才敢說麼?……這紫禁城裏頭幾千人,瞞著主子的大事不曉得有多少!奴才這麼個小小搖尾巴兒,又是犯過的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養活,怎麼敢胡言亂語……”他觸了心思痛處,眼淚不住地向外湧,麵前地上已是濕了一大片。
乾隆看著眼前這個人沒吱聲,南巡時有旨捕拿王亶望,他傳錯了。本是要處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懇“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確有交給王八恥管轄的話,無論如何說這人還是個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給和卓氏說過的楊金英一幹宮人謀弑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宮人太甚,導致殺身之禍?他心中陡起警覺:近在咫尺,人盡敵國,匹夫一怒,五步流血,這麼個小道理,自己竟從來也不曾想過!
一陣嘯風掠殿頂而過,隔院鹹福宮不知驚了什麼鳥,嘎嘎叫著飛起,愁黯陰霾的荒殿中翳草亂榛搖拽相撞,發出幽穀澗水激湍般的聲氣,偶爾夾著不知名的小動物似貓似鼠的啾啾鳴聲,宮垣既淺夜幕深沉夜色迷蒙間隱隱透過來,詭異陰森得令人渾身發噤……乾隆打心底打了個寒戰,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忙收了怯色,卻對王廉一揮手道:“你也退下!”這才對伏在地上的卜義一歎,說道:“你真的是流年不利命中數奇!朕記得你是個孝子呢……家裏窮,老母怕有八十多歲了吧?指望你養活……傳錯了旨意受處置,自然誰都能作踐你一下,王八恥狗仗人勢作威作福欺負你,朕也信得及……”
他說著,卜義已經哭得淚人一樣,身子擰動著抑著哭聲,憋得脖項上的筋脹得老高,磕著頭泣不成聲道:“萬歲爺這話奴才沒聽過……也從沒人這麼著體恤過說這話……奴才自己心裏苦,也想不出這些話來……主子,您仁德通天,這麼待奴才,奴才就是死,也是心甘情願……有句話要稟主子,說了就是死罪,不說對不起主子。隻求奴才死了有人養活我的老娘……”乾隆聽著,心中驚疑不定,半晌,說道:“你說就是了,怎麼處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殺你,誰能救你?朕若想保你,誰能害你?”
“先頭娘娘太賢德了,她不該薨得那麼早!”卜義叩頭說道,仿佛不知該怎樣辭氣達意,頓了一下又道:“先頭娘娘太賢德了。”
乾隆聽就是這麼兩句,冷笑一聲說道:“原來如此!這話要你來告訴朕?她本來的諡號就叫‘孝賢’!你——”他突然悟出了卜義話裏套話,語氣一轉,變得異常犀利:“你是說當今皇後不賢?”
“……”
“咹?!”
“……”
乾隆“咣”的一聲擊案而起,虎視眈眈盯死了卜義,案上燭火被風帶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著,麵上五官都猙獰可怖,陰森森說道:“你真的是活到頭了——她是皇後,是天下之母!”
卜義身上顫了一下,大禍臨頭無可回避,他反而鎮定下來,他抬起頭,白得泛青的臉上猶自帶著淚痕,又伏地叩頭,說道:“萬歲爺這話,正是王八恥背後恫嚇奴才的話——王八恥現在就在鍾粹宮,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樣伏侍主子娘娘的!當初皇上收選十三名大太監,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王八恥是最末一位,他怎麼排到頭號太監呢?又是誰薦的?記得皇上還曾笑說‘本來是孝字當頭,王八恥有什麼好,反而爬到頭位!’”
他一頭說,乾隆緊張地思索著,王八恥雖然伶俐,卻不甚老成,確是那拉氏幾次枕邊說項推薦才進養心殿當總管太監,又升六宮副都太監。思及卜義說的“伏侍”,連著又想到宮裏太監宮女互結“菜戶”,夤緣狎邪奸嬲齷齪種種情事令人作嘔,難道……他不敢再沿這個思路想了,且是不願接著想,隻咬牙切齒說道:“你——”呼呼喘兩口粗氣:“你敢誣蔑皇後,滅你九族!”
“皇上,知道這事的不止是我。卜信、王禮、卜廉,圓明園那邊羅刹莫斯科殿的侍候宮女——都比我還清楚底細!”卜義直挺挺跪著,一點也不回避乾隆凶惡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剝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說了,憑著主子殺!您今個上午在禦花園見著那個老瘋子是先頭富察皇後娘娘宮裏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爺奶媽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亂跳的太子爺,千珍重萬小心護持著,換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薨了!這事兒萬歲爺查過,奶媽子就中風啞了,他哥也瘋了!”他突然伏地大哭,頭在地上不住個兒死命地碰,“……萬歲爺呀!您英明一世,沒聽人說過‘燈下黑’……真是黑得沒有底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啊……”
乾隆“呼騰”軟坐回椅中,一陣暈眩接著便是焦心的耳鳴。他想再站起來,雙腿軟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劇烈地顫抖,茶水灑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經涼透了,從來不喝涼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涼的茶水鎮住了心,才清醒過來:天哪……這都是真的?後宮嬪妃給他生過二十多個兒子,除了產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個,隻活下來六個!那十一個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個一個默不言聲死在這紫禁城裏!這裏頭有被人暗算的,他早就隱隱約約覺得了,但萬萬也沒有想到那拉氏會下此毒手……這是那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這他知道,爭房爭寵是人之常情,可這是他愛新覺羅·弘曆的子胤,萬世基業的根苗,人倫嗣兆社稷宗廟的綿緒呀……他突然想起高瘋子畫的畫兒,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籠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個畫麵閃電似的一躍劃過,乾隆目光幽的一暗,覺得渾身毛發根都森樹起來,果真是個狐狸精,在自己身邊睡了幾十年!他雙手抓著桌子邊,十指都捏得發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時暗地布置,在出巡途中千裏追殺他,滔天的黃河中流被水賊劫殺,他都沒有現在這樣透骨的恐怖……這樣的為難:那拉氏現就是正位六宮的皇後,犯這樣的惡逆之罪,又該怎樣料理?追究下去再翻出別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陳案,這些人怎麼辦?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釋殺了這個卜義滅口倒是省事,但還能再和這個淫邪凶狠的皇後再“夫妻”下去麼?翻了臉又沒有證據,太後出來幹預,朝臣叩門籲請,又何詞以對?乾隆一節一節左右思量,因思慮過深,眼睛像貓一樣泛著碧幽幽的光。卜義從沒見過乾隆這般形容,本來挺著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現在還不清白。你一個蕞爾猥瑣太監詆毀皇後,已經是罪無可赦。”乾隆終於想定了主意,他極力按捺著自己,下頦向回收著,像是齒縫間向外艱難的吐字,斟酌著言語說道,“但朕有好生之德,暫留你一條狗命。明日,你帶你的老娘到——喀喇沁左旗皇莊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禮王廉,還有羅刹宮所有宮監都另有發落。你到那裏是皇莊副都管,隻是把你養起來,有事去見圖裏琛將軍稟報。你聽著——”他壓低了本來就已經很低的聲音,語氣裏帶著金屬擦撞的絲絲聲,“生死存亡隻在你這一張嘴上。明洪武朱皇帝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親朋故舊也算在內,朕朱筆輕輕一搖,統都叫他灰飛煙滅!”不待卜義說話,乾隆一揮手道:“滾出去——叫王廉進來!”
卜義像個夢遊人,徜徉著出去了。王廉雙手低垂,撅著屁股躬著腰進來,肩膊抽風一樣搐動著,結結巴巴說道:“奴——奴才在——奴才在……”
“方才卜義的話你都聽見了?”乾隆問道。
“沒有。”王廉戰兢兢說道,“奴才也在照壁那邊。偷聽主子說話是死罪,奴才懂規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經深了,除了西廂配殿兩間房燈還亮著,其餘殿房都是黑沉沉一片,隻有遠處高牆上照太平缸的黃西瓜燈,影影綽綽在風中晃蕩,明滅不定地閃爍。他噓了一口氣,問道:“陳氏和二十四福晉她們睡了沒有?”王廉頭也不敢抬,說道:“沒呢——陳主兒叫人過照壁那邊耍紙牌,她們開牌(開牌,一種紙牌遊戲,常用來占卜。)玩兒呢!”
“懂規矩就好。”乾隆冷冷說道,“從現在起,你就是養心殿總管,高雲從進殿侍候,是副總管太監。好生小心侍候,六宮都太監、副都太監的位兒在空著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頭來,驚慌不定的目光隻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頭去。他進來時預備著乾隆踹自己一腳或者是摑自己一個耳光的,萬料不及一句話就提拔了自己!六宮都太監是八十多歲的高大庸,侍候過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監曆來兼養心殿總管,因與皇帝近在彌密,俗號“天下第一太監”,一會兒工夫說開革便都開革了,且是天上掉下來一般,就落在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邊使勁擰了一把,才曉得不是夢,但畢竟迷離恍惚,怔了半日方道:“這是主子恩寵信任,是奴才家祖墳頭兒上冒青氣了……”這才想起沒跪,忙趴下磕頭:“奴才雖說是個醬屍,也曉得盡忠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