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當他得知錄取自己的並不是最初填報的海濱大學時,如果不是父母的苦苦哀求,他差點撕了通知書選擇複讀。他的舉動在眾人的眼中像個瘋子,不知天高地厚。站在講台上的大澤還多少帶著幾份遺憾,他土土的腔調大聲說,希望有一天可以像哥倫布一樣航海環遊。
大澤的夢想,並不是他這個山區來的孩子獨有的。但大多數人覺得異想天開,遂放棄擱淺。大澤的發言除了讓大家會心一笑之外,更多的是覺得他的執著透著傻氣。事後,同宿舍的小五拍著大澤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兄弟,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大澤睡在我的上鋪。清晨當我睜開眼的時候,他已經在操場跑完20圈,拎著灌滿熱水的暖瓶和全宿舍的早飯坐在桌子前。當我再伸一下懶腰,考慮是不是要翹課追女生的時候,他抱著英語書雷打不動地去了自修室。大澤一根筋地認為,他的夢想必然會實現,前提是他要有一個健壯的體魄和一口流利的英語。在他床頭上貼著一張早已發黃看不出年代的世界地圖,以示激勵。據說那是大澤初二作文比賽時贏得的獎品。我起身時想起小五說過的話,早晚有一天,大澤的夢想會在現實麵前被擊得粉碎。我們預言這個早晚最遲不超過大二。
大一暑假時,大澤用獎學金買了一張去青島的火車票。他回來後,大家問他有沒有去五四廣場,看沒看奧帆基地。大澤撓了下頭,他哪裏也沒去,就在海邊一直傻站著,從早到晚,從潮起到潮落。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沒有去自習,喝著他從青島帶回來的易拉罐啤酒一遍遍向我描述第一次見到海的情景:“一出火車站,就看到遠處銀光四射閃閃發亮,我尋光而去,走近才發現竟然是海,心隨之澎湃!”大澤喝多了,像個熱戀中的傻子走近朝思暮想的大海,竟然成了詩人。
轉眼到了大二的尾聲,宿舍裏除了大澤依然按部就班死守著他的理想不放之外,每個人都在忙著戀愛、通宵電影、網絡遊戲。
青春是用來揮霍的,夢想是用來悼念的。不曾跨出大學校門,我們早已知曉這樣的過程,並視為自然規律。
小五談了一個女朋友,偶爾來宿舍玩,一次,她看到了大澤的那張世界地圖,詢問緣由。為了在女朋友麵前賣弄自己的高超和與眾不同,小五唾沫橫飛講起大澤的航海夢想,話語中充滿了嘲諷與不屑,連帶大家在他背後的議論也誇張地形容起來。正當他說得眉飛色舞時,大澤一臉青色地推門走了進來,他早已在門外聽去了大半。
大澤憤怒地將牆上的世界地圖撕扯下來,幾把揉搓將它撕成碎片丟進了垃圾簍。羞愧難堪的小五匆忙拉著女朋友落荒而逃,一連幾天不敢回到宿舍。那晚,大澤再次喝多了,他哭著問我,他是不是真的過於幼稚,環球航海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我拍拍他的肩膀,夢是好的,實現卻太艱難,不光要有時間更重要的是需大量的金錢做後盾,能夠不要“剛畢業就失業”對我們來說就是最大的恩賜,誰敢擁有如此昂貴的夢想?
兩箱啤酒很快被我和大澤統統幹掉,在我喝得醉意闌珊時,我仿若看到大澤踉蹌地走向垃圾簍拾回地圖的碎片。借著窗外的月光,他趴在水泥地上一點點拚湊。我哈哈大笑,這個家夥真的喝多了,他竟然以為月光會變成一艘海船載他駛向夢想的海灣。我倒頭睡去,醒來時大澤依然不在上鋪,原本貼著世界地圖的牆麵如昨日空白一片。自此,大澤的航海之夢再也不曾對人提起。
大四了,兵荒馬亂,大家都在為前程奔波。小五去了機關,編外人員。他說,等吧,總能等到轉正體製內。等大家都安頓好時才想起大澤,毫無背景的他想要在京城紮根是多麼的困難。他離開時,是我陪他站在月台吸完口袋裏的最後一支煙,送他上了開往青島的列車。他說,他這個人又笨又倔,還是放不下航海的夢想,如果不能實現,退而求其次守在海旁也就知足了。列車開動的那一瞬間,汽笛聲無比的惆悵悠長,我們終究還是畢業了。
畢業後的我們像隨風飄零的樹葉各奔東西,我再也沒有見過大澤。聽小五講,他曾經出差到青島見過大澤,他在一家西餐廳做咖啡師。他們早已冰釋前嫌,討論著未來幾年的計劃:找個善良的姑娘,貸款買個大的房子。小五回來後,約我坐在東五環的小飯館喝著二鍋頭,窗外是深秋瑟瑟的雨。現實讓我們明白,懷揣夢想需要多麼大的勇氣與堅持,夢想有多少度的炙熱,現實就會有多少度的冷酷。要不在現實中凍死,要不就被夢想燙死。也許多少年後,我們再相聚,為逝去的青春與夢想,除了淚流滿麵,最多的便是感傷與痛失。
誰也沒有想到,3年後的春天,我竟然收到了寄自好望角的明信片,大澤滿臉笑容地站在那座著名的燈塔前。他說,奇跡總是眷顧那些追求夢鍥而不舍的人。做了咖啡師的大澤每當看到窗外的海時,心情都是那麼愉悅。他泡製的咖啡香濃美味,總是讓人意猶未盡。有一天,一位絡腮胡子的老者走進了西餐廳,當他喝過大澤煮的咖啡後,問他願不願意跟他走。原來老者是船長,他有一艘豪華郵輪載著遊客常年環繞地球駛往世界各地,他的船上正缺少一位像大澤這樣可以將咖啡煮製飄香的人。那一刻,大澤的夢想最終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