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日子最難挨,在陌生之城,聽不懂方言,沒有錢,沒有朋友,人情世故一律不懂,又是青春期最難看的時候。19歲生日那天我身無分文,在滂沱大雨中走到電台去,在節目中說:“要做一隻翩飛的白鶴,飛渡寒苦的人生。”
也隻有在那個年紀,說這樣的話才不會惹人笑。
南方秋季也多天風海雨,坐在屋內,也能覺得風雨迫人而來,長夜裏人的情緒完全不能自控,看一篇普通童話的結尾說“以後的日子天天快樂,夜夜平安”,也要倉皇淚下。
於是夜夜守住電台節目,貪戀那一點人氣的溫暖。節目中有無數詭異的故事,人人憑借聲音隱沒身形,傾吐最隱秘的心事。
有一晚停電,漆黑裏聽新加坡電台林偉的《點一盞心燈》,他要言不煩,唱著“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燃燈火”。
遂決定做午夜的節目。
周末夜間,電台播放4個小時的花鼓戲。我請纓做一檔直播節目,主動要求不計工資,費盡心力地遊說領導,終於獲得同意。想了幾個名字,都太刻意,台長隨筆改了《夜色溫柔》,正好是菲茨傑拉德的小說名字。
3
第一次節目沒有任何預告,還開熱線,用40分鍾談張愛玲,熱線居然很火爆。
之後的3年,我的周末都在電台度過。晚上10點半的節目,下午兩點去,和整幢空樓廝守,對著滿桌子的信和音樂。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地老天荒的昏黃。窗口正對著老榆樹,倦了便望望它,春綠冬白。
然後,夜慢慢地來了。我坐在調音台前,熱線開始前一小時已有電話在等,兩盞小綠燈閃爍不停,像一個人內心欲言又止卻又呼之欲出的話。
時間像一隻低吼著的野獸在身後趕,麵容與聲音都會老,有一天我會無法再穿貼身的長裙和纏到腳踝的高跟鞋,無法再有散落在肩膀上的黑發。於是在節目裏極力用聲音留住這一瞬間,才不會讓它在無涯的時間裏化為粉塵。
在節目裏,我從不相識的人那裏獲得無數知己之感。端著裝滿信和音樂的籃子下樓,在黑暗裏想“可以死而無憾”了。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期的主題是“依靠”,寫開場白時自己幾次心酸悵惘,“從來到這異鄉的城市起,我便鐵了心依靠自己,我們都對生活認真,知道什麼是同事,什麼是朋友。但在這時刻,我恨不能忘情淚下……”
任賢齊唱出“我讓你依靠,讓你靠……”我心酸眼熱。
背景音樂,是劉星的《一意孤行》,直到它被放濫了還在用。那支曲子叫《閑雲野鶴》,原應無比舒展,但情緒卻是蒼涼的,伴了我兩年時光,封麵上的身影在林莽雪原中獨行,是自由,也是孤單。
能靠得住的,隻是這一隻話筒與“人世”中燈火閃亮的一瞬。
說到底,人跟人沒有什麼不同。日子長了,聽節目的人都在信裏說“把你當另一個自己”。
下了節目午夜12點,外麵是月亮或是鵝毛大雪,時不時會有兩三個人等我,在離開這座城市前來道別,陪我走一段,揮一揮手說再見。有人在異地也寫信來,不說什麼,隻在信末要我為他放一首歌,“如果想要得到一點溫柔都是奢求,是不是所有的臉孔都該停止笑容”。或是有人在香港、北京、天津……深夜的街頭打來電話說心事,這麼大的世界能信任的隻是一台小小收音機裏的聲音。我在電話這端,不知是心酸還是安慰。
推不過時也去大學和聽眾見麵。幾次都是人太多,人群久久不散,齊聲大叫“柴靜”,真戲劇化。我不能理解,隻覺得尷尬。
也有感動時。偶然說喜歡黃菊,過一會兒,一個男生走過來,遞給我一束,什麼也不說,花瓣與頭發上俱是細碎的雨珠。回去把收到的花散一地,用水晶瓶重新插好,丟一粒維C在水裏,要開很久才衰敗。
花香令人恍惚,真切的隻是床頭微紅的燈、厚軟的被枕、幾本書,和絕對無人打擾的安靜。含一顆梅子,微酸的核鼓在腮幫子裏數小時。那一刹那覺得,就這樣停留下來吧。在這如同流沙幻影的世界裏,夜深如海時,為了那些悲歡翻卷的心,讓我來守著這一點點恒定不變的東西吧。
然而夢裏仍是十四五歲,站在大雨前,看玻璃窗上水痕斑駁,我看不清她的臉,不明白她在凝視的是什麼。
夢真重,像沾滿了那些年的雨滴。
那一年,發給我的名片上寫著“綜藝部副主任”。節目有了穩定的廣告,報紙上有了自己的專欄,常常有電視台的邀請。
決定去讀書,不為什麼,直覺告訴我應該如此,其他理由都是借口。
火車開動時,手覆在玻璃窗上向外看,這裏的小湖、荷花、雲,真讓人留戀。我曾豔羨那些築居於湖側的人,一輩子,就這樣悠悠地過去了,小城中,小小的悲歡呀!
沒有忽然而來的清風,沒有高而藍的天,秋天就這樣在纏綿的雨裏開始。我辭職去北京-帶著北京廣播學院的通知書、剛夠用的錢、麵目不清的未來和22歲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