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念舊篇(1 / 3)

一、我的外祖母周玉芳

小時候常走姥娘家,在我成長過程中姥娘給我很大的影響。外祖父去世早,我沒見過。記憶中的外祖母是一個六十來歲、慈祥溫厚的老人。寧陽城北大伯集崔家是大戶,是積善人家,而這個大戶的家業就是姥娘帶著家人創建的。日軍進關不久,他們也逃到曲阜避亂。我們替姥娘家租了嚴家的後院,和我們家隻隔一條街。

姥娘有兩兒兩女,依次是大舅、大姨、二舅和我母親。大舅忠厚正直,勇於任事,主持一家大計,他有一男二女,可惜中年喪妻;大姨嫁到菏澤縣張家,姨夫張巨川西北軍出身,相貌魁梧英俊,見聞廣博,卻常在姥娘家閑住;二舅是有名的中醫,睿智而厚道,有兩女兩男。

姥娘很有智慧和尊嚴,兒孫都孝順。親友們都把這一家比做紅樓夢上的榮國府,姥娘就像賈老夫人。我還記得在姥娘家看過的一個場景:姥娘生氣了,全家人跪滿了一地。

這一大家人在兵荒馬亂中逃到曲阜,大舅竟因操勞過度、天熱急躁,得了傷寒急症而死,真是天降大禍。幸而大表哥崔怡同很有膽識,表嫂賢淑通達,主持他們這一支。這期間也有喜事,就是二舅家大表弟怡方的出世。二妗子是續弦,前麵有三表姐,妗子先生了九妹再生大表弟怡方,不久回了大伯集老家又生二表弟怡矩,為崔家立了大功。

1944年,我在縣中讀初一。大伯集離縣城12裏,我常去姥娘家過周末假日,有吃有玩。一個重要的娛樂節目是圍著姥娘聽說書。表姐妹輪班說,說得最好的應屬我姐姐玉娟,她雖然年紀最小,但吐字清晰,不緩不急,抑揚頓挫,恰到好處,最得姥娘的歡心。印象最深的書是《紅樓夢》、《鏡花緣》和《兒女英雄傳》,《聊齋誌異》也反複講述過。二舅收藏了一些好版本,《紅樓夢》和《聊齋誌異》都有善本的。

啟福大哥坐了日本特務的四年大牢,獲釋出獄後和大嫂雙雙來看望姥娘。原來他們和姥娘家還有另一層親戚,姥娘的親哥哥、石家集的周舅爺爺是他們的親外公,我母親和大娘是親姑表姐妹。

啟福大哥拉得一手好胡琴,大嫂唱青衣、花旦都拿手。他們住了幾天,晚飯後大家圍著姥娘聽京戲,氣氛熱鬧,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

我更熱衷戶外的嬉戲:帶狗去獵兔子、騎驢子奔跑之類。大表哥養了兩隻奚狗,一黑一白,細細長長,非常漂亮,在田野間跑起來像黑白兩條直線,隻要發現了兔子,沒得逃。

大舅這一支由大表哥支撐,和二舅一支輪流供養姥娘和整個大家庭,包括各路來的賓客,每半月一輪。廚師和長工是公用的,廚子廣如手藝很好,除了一般的地方名菜之外,我最欣賞他的拔絲山藥、一品鍋等甜食,再就是紅燒雞的雞頭。有一年姥娘過壽日(陰曆九月二十九),我因考試不能參加,等到周末來時,妗子給我留下一砂鍋雞頭。

1945年9月寧陽縣城解放了,添福莊已經開始清算批鬥地主。我避在姥娘家,二舅送我進私塾讀書。老師姓劉,是中藥鋪的大夫,國學精湛,他說:“你是洋學堂來的,我用新教材、新教法。”他教我念《戰國策》,先背誦後開講,讓我得下功夫。

他教我的第一篇文章是《孤竹仲子論》(這篇文章我以後沒再見過)。戰國時代有一個叫孤竹的小國,國王年邁,他有三個兒子:伯夷、仲子、叔齊。伯夷是長子,照理應繼承王位,可是叔齊最有才識,父親有意傳位於他。結果二人推讓,雙雙逃走,仲子隻好出來主持國政。戰國時代崇尚批評,各方麵對仲子褒貶不一。文章從各種角度立論,各抒所見,文字簡潔,條理清晰,非常有趣。

第一篇文章引起我莫大的興趣,我反複背誦,滾瓜爛熟。老師非常高興,接著教我第二篇《鄭伯克段於鄢》。這篇文章非常生澀,敘述的故事也是人心險詐、勾心鬥角。鄭國的國君鄭武公,娶妻薑氏,生二子。老大莊公生時難產,從小受歧視。母親偏愛老二共叔段,曾企圖讓老二繼承君位,不果。莊公終於襲爵,他掌權後故意縱容母親和弟弟作亂,最後乘機剪除。這篇文章的題目就含有譏諷之意:鄭伯就不是尊稱,克段於鄢即剪除親弟於鄢地。讀通此文,細想其中情節,漸悟人性之複雜險惡。

接著念《蘇秦以連橫說秦》、《鄒忌諷齊王納諫》、《顏說齊王》、《馮客孟嚐君》、《魯仲連義不帝秦》……我每天上午去見老師報告心得和疑問,接受新課,下午就回家研讀。在姥娘家前院天井,繞圈朗誦,一遍又一遍,必至滾瓜爛熟,倒背如流。

《戰國策》的文筆簡潔,樸實有力;內容雄辯機智;敘事有時是忠義信守,有時是奸詐陰險,而結果又常出人意表,令人拍案驚奇。我讀過了武俠世界,讀過了《聊齋誌異》、《紅樓夢》,再讀《戰國策》的文章,如啜甘泉,品味無窮,終日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

有一天姥娘問我:“小三,你嘴裏叨叨什麼?”

我說背誦《戰國策》的文章,她叫我說說內容。我選了《蘇秦以連橫說秦》那篇,仿效姐姐們說“聊齋”的招式,從蘇秦帶了金銀財寶去說秦王開講:

“話說戰國時代群雄並起,秦國的國勢最盛。蘇秦跑去見秦惠王,勸他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他寫了洋洋灑灑的十大篇文章,嘴唇也說破了,人家就是不聽他那一套。‘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自己擔著書箱行囊,灰頭土臉,好不窩囊。回到家中,妻不下,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躲在牆角發牢騷說:‘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都是秦惠王這家夥害的!”

“當夜他遍翻藏書,找到太公的兵法一套,伏而誦之,反複揣摩,讀累了打瞌睡就拿錐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一年後他自己覺得成熟了,先去說趙王,掌而談,趙王高興極了,封他為武安君,授相印。他勸六國聯合,以禦強秦。這時他的聲望達於頂峰,天下之大,皆欲決於蘇秦之策。他去說楚王,路過洛陽家鄉,父母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裏;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問她:‘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她回說:‘以季子位尊而多金。’”

“蘇秦感歎:‘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以忽乎哉!’”

姥娘聽了非常高興,把她的小手伸到我脊背上抓抓說:“我看就這一塊雲彩有雨。”

那一段日子我大約每一兩天讀一文,《戰國策》之後讀兩漢魏晉的、唐宋的,到了年底我熟讀了五十多篇古文,誠如劉老師所說,“終生受用不盡”。1 955年我參加台灣五院校聯合入學考試,國文題目是“預則立,不預則廢”。我寫來得心應手,發揮得淋漓盡致,國文拿了80多分,成為第一誌願的老本。

不久我就跟父親逃到濟南,三年以後(194 8)濟南解放,我已經17歲,決定繼續南下。我先回到家中辭別父母,再去姥娘家辭行。這期間大舅家的大表姐嫁給大爺家的啟祥二哥,且因難產去世不久,啟祥此時正住在姥娘家,他是來嶽家逃避清算鬥爭的,可是大表姐的去世還瞞著姥娘。她已是風燭殘年,加上戰亂的顛簸與煩心,家人都為她的健康擔心。啟祥思念亡妻,終日哭泣酗酒,情況十分尷尬。我趁他清醒的時候和他深談,分析目前的情勢,用的是蘇秦說六國的模式,最後他決定參軍投共,長工董四送他遠行,我送他到莊頭。他走後不久,也是董四送我到濟寧轉去徐州,從此我便踏上了不歸之路。

次年(1949)春,寧陽縣基本上全麵解放,村子裏已組織農會,就要展開鬥爭。姥娘幾經大亂,看透了人生世態,不願再繼續苟活。她害了感冒,拒絕服藥,轉為肺炎,痛苦異常,但堅決拒絕醫治。舅父和大表哥端著藥碗跪在床前,終不能勸她服下,直至咽氣,享年7 8歲。

30年後我第一次回鄉探親,姥娘家老人凋謝,大表哥表嫂也已作古,但妗子和表姐弟妹大都熬了過來。此後我經常返鄉探親,又重續了20多年的舊情,直到寫這篇回憶還能借助兩個表弟的材料補充,真是三生有幸。

回想姥娘一介鄉村老婦,沒讀過經史子集,而待人之厚、處事之明、行事之果決,在我一生經曆的中外人士中,實屬少見。

二、我的伯父黃文麟

五院長支力田公有兩個兒子:長子彥臣,有子文麟(我的大爺);次子彥怡,有子禧麟(我父親)。大爺文麟和父親禧麟是堂兄弟,兩個爺爺都去世早,大爺和父親都年青自立。兩家都在二十年代遷到曲阜避難。大爺學中醫,主攻針灸,他的啟蒙老師是石家集的名醫周玉吉。周先生也是他的嶽父,同在曲阜避難。其時曲阜城人才薈萃,名醫尚有張大膽其人。大爺這一輩習醫者中,才高而專執的還有一人就是我的舅父崔會之。周玉吉是崔會之的親舅,後者也是他啟蒙的。崔氏不涉針灸,專研內科,做了長年的寧陽中醫院院長,活人無算。

大爺黃文麟在曲阜學針灸另有老師,他每天下午在小五府對麵一棟房子做實習義診,許多人排號接受治療,這是我見過的。

回添福莊後,大爺已成為中醫和針灸的高手,為村人服務,不但義診還常貼補患者。解放後西醫的資源被封鎖,毛主席推廣中醫針灸,大爺成了地方上的救命恩人,許多運動都躲過去。“文革”時他已過世,但由於占用了一口好棺木土葬,竟被扒出屍骨揚棄。

上述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崇德堂的三爺爺彥恪早有一副好木料,書麟四叔把老父接去北京養老,老家存留的這副木料就贈送給大爺,不料竟因福得禍。這件事是北京的四叔親口告訴我的。

三、四叔黃書麟

書麟四叔是崇德堂三爺爺彥恪的獨子,1918年生。“七七事變”日軍入侵,他正在曲阜讀高中,撇下父母參加共產黨到沂蒙山區打遊擊。母親受嶽傳“精忠報國”的啟示,兒子臨行叮嚀他“不要猶豫”,把五十元縫在衣服裏。父親痛心韓複榘(山東省長兼總司令)的退守,作詩壯行。

四叔在校讀書時就有從軍報國之誌,醉心《孫吳兵法》、《讀史兵略》等典籍;另一方麵他受左派親友的影響讀了大量的共產主義書籍,1 938年走上抗日衛國的行列。當時有人勸他去延安,他迫不及待地選擇了就地抗日。經地下黨同誌引見,行走四天到沂蒙山區據點,改名鄭學孔,參加革命。

山東中隊領導徐向前接見了他,他走了幹部的路子,未能學軍事是他終身憾事。他在山區帶女兵反掃蕩,出生入死。女兵多為膠東姑娘,很勇敢,但夜間行軍就怕掉隊,涉水過河有時要背人。一日他害了傷寒,病重住入農家,主人拿來屋上吊的一指頭大的小魚給他佐食,令他終身難忘。他參加創建泰南專區,敵人瘋狂掃蕩,同誌上午見麵,下午不知生死。人民用鳥槍土炮與敵人火拚,多半遇難。

1945年抗戰勝利後,他奉派黑龍江創建根據地,支援解放戰爭。這時家人仍在國民政府治下,他繼續隱姓埋名,不與家中聯絡。

建國之初,他在濟南遇到革命戰爭中的戰友帥孟奇大姐,聽她的安排改回黃書麟本名,並與家人取得聯絡。195 4年他調到中央組織部,並接父親來京奉養。

“大躍進”中,四叔奉命去鞍山蹲點,目睹災禍,向中央反映碰壁。1 960年進華北局,到大同煤礦蹲點。國家組織了五級工作團:華北局、煤礦部、山西省……他身為工作團領導,調查報告要說出問題,又不能犯忌,令他叫苦無門。

“文革”中他遭受迫害,被定為李立三反黨集團重要成員,雖被批鬥下放,尚可過關。他慶幸改回本名,否則光“鄭學孔”這個名字就不堪設想。1973年2月恢複工作,調任天津外經局書記兼革委會主任。

身為幹部數十年執行命令,領導運動,他甚感厭倦,乃於1978年自請調中科院,希望接近學術環境,韜光養晦,充實自己。1982年,他奉命在懷柔創辦經濟管理學院,本屆離休之年又應重任,創辦此一培訓幹部及發展學術之重鎮,以應時代之需要。退休以後常邀我在科學院的宿舍與家人團聚。嬸母是他到東北創建根據地時期的革命同誌;長子秋來搞藥物科研項目,留學日本;女兒黃毅是專科醫生;老三小鋼夫婦與二老同住。

四叔出身詩書世家,本質上是一個傳統的書生。遇上了日本侵略戰爭,熱血沸騰,急於投軍衛國,一心想學軍事,卻走了當幹部的路線。他奉命執行了許多違背良知的政策,對自己“良心不安”,對上級“過於保守”。他回顧60多年參加革命出生入死,目睹無數同誌捐軀,無數同胞死於天災人禍,不少是出於政策錯誤或路線問題:“土改反右”、“大躍進大煉鋼”,以至“文化大革命”,許多忠貞的同誌冤沉海底、生靈塗炭。自己身為組織幹部,奉命執行這些政策,良心不安。毛主席的責任不小,尤其是晚年。幸有鄧小平複出,撥亂反正,十一屆三中全會後逐漸走上安定的局麵。

四、義叔武生將軍

武生將軍,山東沂水縣朱位莊人,生於民前三年(19 08年)十月二十二日。世代耕讀,忠厚傳家。將軍排行第二,其兄長為日寇殺害,遂形成終身同仇敵愾之氣節。高中畢業適逢北伐戰爭,潰軍流竄,地方屢遭洗劫。將軍少年英勇,起而組織團練保衛鄉土,由是投入保家衛國之遊擊戰爭。1 937年盧溝橋事變之時他已在地方嶄露頭角,遂為國民黨所羅致,在沂蒙地區組織抗日。他振臂一呼,成軍數千,展開山區遊擊戰,經常給日軍以痛擊。

他來台後,曾先後任職於馬公聯合檢查處、台南機場檢查組、花蓮聯合檢查組,直至退休。

義叔1 9歲奉親命在故鄉結婚,生有子女五人,除長次二子隨伴左右外餘皆留守家園。任職濟南期間,他曾將老父接出,並曾納一濟南商人之女照料生活。濟南戰役後與老父及商人女匆匆作別。

來台後任職花蓮期間,他結識郝毓秀女士。郝女士是遜清貴族,受傳統教養,品高學優,任職聯檢處。因奉養親長、輔育幼弟,蹉跎青春,與將軍投緣,遂成佳偶,得以互相扶持,共度晚年。

義叔生性率真,為人忠厚,鄰裏稱道。1 988年10月2 8日因心髒衰竭在台北榮民總醫院逝世,享年8 0歲。義叔於筆者有恩,以下敘述與他結識之經過。

1945年冬,我跟隨父親從故鄉逃到濟南,投奔族叔黃德麟。抗戰期間德麟叔曾在地方軍區當參議,聯絡抗戰遊擊隊,代理寧陽縣縣長,與武先生是抗日戰爭中的袍澤。武先生這時擔任聯勤第四兵站總監部監護團第三營營長。大叔介紹我和族兄黃啟傑以及曲阜來的兒時玩伴孔祥績去武營長那裏當兵。

營區在濟南南郊,是當年日軍的一處大倉庫,內有小火車運行。他們二人下連當兵,而我的年齡和尺碼都不夠,留在營部當勤務兵,給營長衝茶倒水,洗刷跑腿。那年我將滿1 4歲,正式穿上軍裝。營部原來有一個勤務兵比我稍長,有兩個營長的衛士組成營部的勤務小組。有一天受不住大勤務的欺侮,我與他打作一團。營長回來不問情由,各抽五馬鞭。想到自己的遭遇,悲從中來,飲泣不止。過後營長叫去談話,問了一些家庭和讀書的情況,然後說:“我供你上學吧!從今天起你不再做勤務,隻管溫習功課,考上學校就去讀書。”

此後我仍然做點零星工作,大部分時間自修。到了暑假入學考試,我考進省立第二臨時中學,194 6年9月我又入學讀書了。起初穿著軍衣去上學,住在宿舍裏,周末假日回營,仍頂著勤務兵的名字,遇有校閱點名就換上製服站到隊裏。

到營部過周末的還有營長的長子武傳達,他比我大兩歲,念第五臨中,功課很好,他把我看作兄弟;營長的次子傳逵與我同年,未能入學,在一家工廠打工,到台灣以後再沒有讀書的機會。

初一下學期(1947年春)開學不久,教育廳舉辦全市初一學生會考,非常隆重,我得了全市第一名,並有一筆獎學金。重讀初一,我心裏覺得勝之不武,但回到營房大家都為我高興,營長更是喜出望外,也給苦難中的家人帶來欣慰。

1948年後,我因為戰事,先流離到南京,加入學生收容所,後來又被分發到湖南。國軍在徐蚌會戰中大敗,解放軍乘勝渡江。19 49年夏天,山東的流離學生約八千人集會廣州,這些人中的大部分去了澎湖當兵,包括武傳達,我則登上了去往高雄要塞的新兵撤退船,到了高雄。

到台灣不久就聯係上武二叔(來台後便這樣稱呼他)、德麟大叔、傳達大哥和一些同鄉親友。我在台灣當了四年戰鬥兵以後,兩手空空地走出軍營,那年我22歲,決定再入學讀書。先去找大叔商量,他在高雄工職專校教國文,讚成我去念書。

再去花蓮看武二叔,那時他的工作和生活環境都很安逸,極力支持我再去讀書,並給我一點路費表示鼓勵之意。於是我再讀中學二年、大學四年、研究所三年,然後於196 6年出國留學。

我在台北讀書時期,武二叔已退休,夫婦定居在新店清潭新村,我經常去看望他們。我出國後,雖結婚生女但書信無間;再後回台經商探親總少不了拜訪探視,直到他在台大醫院的彌留之際的最後一麵。

來台後與傳達大哥始終保持密切的聯係,當兵和讀書時期一直互相砥礪。他退役後考進中興大學法商學院,畢業後參加轉任公務員的高等考試及格,被分派至公有事業機構工作,退休前擔任雲林液化氣工廠廠長。大嫂是本地人,國中教師。他們的一女一子都受高等教育,家庭美滿。

傳逵二哥來台後進省林務局工作,經過一番艱苦奮鬥,漸入佳境。他長年在新店一帶工作,離家甚近,照顧方便。他娶妻生二子,孩子均受良好教育,有良好的工作。

五、大姑黃伯麟

大姑伯麟是務本堂二爺爺彥忠的獨生女,19 29年左右嫁給濟寧玉堂企業的總裁孫七爺(名孫培厚〈189 7—1 965〉,字篤承)為繼室,生子孫錫鈞(孫衡)、女孫鑫(欣)。其時篤承先生的事業鼎盛,子女眾多,已能襄助他的事業。他們常住曲阜五馬祠街,和務本堂兩家是對門鄰居。

大姑有智慧,有尊嚴,心存厚道,在這樣一個大家庭中做繼母,掌家務,而能麵麵俱到,恰如其分,難能可貴。她一生曆經大變,尤其在國共戰爭以及建國後的各種運動中為孫氏家族忍辱負重,鞠躬盡瘁,贏得子女、孫兒的衷心敬重。

大姑胸懷坦蕩,臨危不懼,在接受整日公審批鬥後回到家中,“仍然談笑風生,好像並未發生過什麼事情”,這樣的風範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

大姑晚年由女兒孫欣侍奉,住長春市,生活優裕,環境舒適,度過了幸福的晚年。欣妹是婦產科名醫,妹夫是醫院院長。外孫和外孫女都在大姑膝前承歡長大,又都當了醫生。

錫鈞表哥(孫衡九哥)長我一歲,我們一同流離逃難,一同從軍到台灣。我在歐洲和家人取得聯絡後,不久就替他聯絡上大姑。1 979年8月我返鄉探親,從北京先去了長春探望大姑,當時台灣還是戒嚴時期,我成為台灣同鄉親友轉信轉錢的中心,也就與大姑保持了長時間的聯係。

後來台灣開放大陸探親,她終於盼到分離4 0年的兒子回到身邊,一生再無遺憾,從此撒手塵寰,時為198 9年秋。

六、二姑黃淑麟

住在美國加州的張嬰表妹發來電子郵件,告訴我二姑已於7月31日在大連去世,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及早相告。二姑生於1 914年5月2 1日,享年88歲,高壽正寢,未受長期的病床之苦,應是福氣。

我小時在家中並未見過二姑,隻聽說有這樣一個卓越的姑母。197 7年11月,我回鄉探母路過北京,才得第一次見麵,那時她和姑夫都剛下放回來。她因在工廠勞動處理化學毒素中毒,落下白血球過低的毛病。

此後我經常回鄉探親,這條路一兩年總會走一趟,每次總要和北京的幾位老人歡敘多次。直到2002年3月1 5日還去了她住的農業大學的宿舍,她的行動依然自如,思路和語言表達都有條理,可究竟是88歲的老人,身心已憔悴,到了風燭殘年。

二姑是務本堂彥威三爺爺的女兒,若從恩彤公算起是次支師侃公之後,師侃公有三子:守田(守真堂)、開田(務本堂)、稔田(慎柳堂)。開田公有二子:二爺爺彥忠、三爺爺彥威。二姑是姊妹大排行,大姑伯麟是二爺爺的獨生女,二姑的胞兄是在台灣病歿的德麟大叔,二姑與三姑黃存是親姐妹,他們還有一個胞弟惠麟死在濟南,留下一女黃綺霞,一子黃恒。

二姑在泰安讀書時正值日本一步步蠶食中國,她投入學生的救國活動,最後成為學運領袖,帶頭走上街頭,參加抗議日本人殘殺同胞的遊行。日軍打來,她就逃亡後方,愛國活動誤了她兩年學業,後入西北聯大化工係讀書。讀書期間她結識機械係同學張洪錫,二人同時畢業留校任助教,後由雙方係主任潘承考及蕭連波做介紹人及主婚人,二人結成終身伴侶。

1950年他們回到山東,公公尚在。夫婦均在山東工學院當講師。

1953年北京就醫手術後,二姑留在北京的化工研究院任研究員。

1957年姑夫也轉調北京農業機械學院,從此終老在北京。

老一代的學者都有深厚的國學基礎,二姑的文筆流暢,書法工整,舊詩也寫得很好。我保留她的幾封書信和詩詞,希望能搜集起來。

1998年8月18日在泰安市海外交流會上,遇到一位美國加州回來的老教授程鬆友,他說黃淑麟是當年他們學運的頭頭,“黃淑麟造反”泰安城無人不知。

二姑有四個女兒,各有專長,分布在海內外各領域:

長女天立北京林學院畢業,曾任大連風景區管理處高級工程師;丈夫盧丹哈爾濱建築學院畢業,曾任大連城建局副局長。

次女天競北京第二醫學院畢業,任職大連海事大學校醫院醫生。

三女張嬰清華分校電子技術係畢業,任職美國加州儀器公司技術員;丈夫刑少傑北京第二醫學院醫學工程係畢業,任職北京美國視訊公司技術指導。

四女張軍6 7屆初中畢業,返城後曾於北京第四儀表廠做工,現已退休;丈夫董天富是北京絨毯廠的幹部。

七、三姑黃存

黃存,字素之,務本堂彥威三爺爺的次女,德麟大叔的幼妹。二姑淑麟、三姑黃存都是彥威三爺爺家的。按不分男女的排法,惠麟叔最小,所以我們也叫他五叔(叫他二叔就是大叔之弟)。黃存三姑濟南女師畢業,曲阜逃難期間她做小學教師,我念曲師附小常受三姑指導。我在崇德堂三爺爺家寄居時,三姑常來走動(兩家都住五馬祠街),跟她有了更多接近的機會。她的弟媳(五叔的妻子)難產而死,孩子保住了,撇下了兩歲的女兒小如(濟南的黃綺霞)和初生的嬰兒小朋(濟南的黃恒),三姑接下了撫養的擔子,先帶他們回老家,再逃亂到濟南。

他們一家從曲阜搬回添福莊比我們稍遲,抗戰勝利後,德麟大叔在濟南安家,把一家都接去。我也到了濟南,又和三姑相逢。濟南解放後,她又回複了教師的職位,19 54年與張姓同事結婚(務本堂的女兒都嫁給姓張的:二姑、三姑、綺霞都是適張),一直帶著兩個孩子。19 55年生一女名叫張海立。三姑1974年去世。

1954年我在台中霧峰讀高中時,英文老師李升如是泰安人,她與師母和三姑是濟南女師的同班同學。

八、我的嶽父郭岐將軍——紀念郭將軍逝世十周年

時間過得真快,郭將軍逝世十周年了。他在世之日我們常有意見不合,他去世越久越想到他的長處,不禁寫下這篇思念之文。

1.緣分

1955年7月,台灣五所大學院校聯合招生放榜。我幸獲錄取台灣大學法律係。幾天以後我帶了全部家當,從南部到台大去報到。訓導處的人說:“你雖然榜上有名,但學校還沒接到教育部分發的公文,再說也沒到注冊的時候,向誰報到?”我解釋自己隻身在台,無家可歸,希望校方同情,準許先住進宿舍,也好有個安身之地。承辦人非常為難,忽然有一位武裝整齊的軍官走過來說:“郝組長,他早晚是咱們的學生,你替他想想辦法!”

這一位就是台大的軍訓總教官,當時代理訓導長的郭岐將軍。

當天他們把我安置在校總區最後麵的一排平房中。室內空蕩蕩的擺著幾排雙層木床,據說是為預訓班結訓的畢業生準備的,卻隻有我一人住進來。那時那一帶還很荒涼,又逢暑假,入夜蟲聲唧唧,四野無人,令人毛骨悚然。

台大四年對總教官沒留下太多的印象。直到十年以後認識了他的女兒,十四年以後做了他的女婿,二十年後接他到歐洲來同住。朝夕相處十八年之久,到他十年前辭世。

2.再識郭將軍

1964年我在文化學院法律專業讀完碩士,留校當講師,認識了郭將軍的二女兒鳳西,得以重新認識總教官。這期間他從台大轉入“省議會”,做了一任民選議員之後退休在家。他熱誠、健談,這是給我的第一印象。每次遇到總得聽他講述一些驚險的經曆。常常是鳳西過來打斷話頭:“爸,人家該走了,且聽下回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