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詩哲——徐誌摩先生
唐二酉
中國航空公司給了文學界一個炸彈!
我們的詩哲——徐先生,誰能意料到他會死在空中呢?
應當是上帝的不對,在他的領域中,竟不知道保佑我們貴重的詩人,摧殘了人間的藝術!
唉!我們的詩哲——徐先生死了!是中國文學界的不幸!是後進的詩人們的不幸!
中國的詩,自適之攻破了固舊的壁壘之後,新詩人們蜂擁而進;在郭沫若胡適之劉大白汪靜之徐誌摩等之勢下牢牢地占住了神聖,高潔的詩壇。
適之占了詩之平凡,沫若占了詩之雄壯,大白占了詩之清麗,靜之占了詩之憫感,我們的詩哲——徐誌摩先生占了詩之真摯與暢快。
然而現在啊!胡適之被哲學累住了;郭沫若轉入社會學之道了;劉大白有些氣餒;汪靜之有些幼稚;隻剩了徐先生來支撐中國詩之台架而現在又死了!我哭啊!不隻哭徐先生,我哭中國的詩壇我哭中國的文學界!
不好讀詩之我,自看了章衣萍的《枕下隨筆》上某段話說“俄國某人批評徐誌摩的文章說‘有點糊塗,不大清楚’”之後腦之深處遂刻入了“徐誌摩”三字,以後就漸漸看了些徐先生的作品;誌摩的詩,現在約略還能背得幾首。——於是,我才認識了徐誌摩。
我認識了徐誌摩,是前年——中學時代的事了;到現在還不滿三年,而我們的徐先生便真的升入了詩之國了!在詩人,死並非苦事,而苦者僅是我們這般求知若渴的青年嗬!
英國有雪萊,我國有徐君,這是我們自豪的地方;而且雪萊在人間也是活了三十年;然則徐先生之三十而亡,我們當作何想象?
小曼君,請不要哀哭了吧,中國之徐先生正如英國之有雪萊。
但是,我們詩壇上的明燈到那裏去了呀?!
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於業廣
(原載:民國二十年十二月五日天津《大公報》)
我所認識的誌摩
張奚若
誌摩的慘死是中國新文藝界莫大的損失,這是人人知道的。中國新文藝界對於他的長逝將有許多哀悼和紀念,那也是不問可知的。我非文學家,也非藝術家,對於文藝家的徐誌摩不敢有所論列。我所要說的隻是關於“人”的方麵的徐誌摩,換句話說,就是誌摩的人格,誌摩的風度。
第一,誌摩是一個和藹可親的朋友。他的慘死消息傳到各處後,知己的朋友無不為他落淚。許多朋友好幾夜不能成寐,老在想著他和他的死。這一半固然是由於他死的情形太慘,引起人類的同情心,但大部分恐怕還是因為大家對於他感情太深的原故。誌摩這個人很會交識朋友,他一見麵就和你很熟。他那豪爽的態度,風雅的談吐和熱烈的情感,不由得你不一見傾心,不由得你不情願和他接近。他的朋友恐怕一大半都是這樣征服來的。熟的朋友對他更加喜歡,因為他那不拘形跡的地方使你認識他的天真,他那沒有機心的地方使你相信他的純潔,他那急公好義的地方使你佩服他的熱誠,他那崇尚理想的地方使你敬慕他的高尚。除過這些以外,再加上他那到處的溫存和永久和藹,就不由你不永遠屈服於他的魔力之下了。普通一個人,尤其是富於情感的人,生平大概總有幾個最憎惡或最仇視的人;同時也被幾個人所憎惡,所仇視。但是誌摩卻是一個例外。他一生是沒有對頭,沒有仇人的。他對於人生一切小仇小怨概不置意,他是超乎這些以上的。因此,人人都相信他是好人,人人都和他過得來。別人不能拉攏的朋友,他能拉攏;別人不能合作的事情,他能合作;別人不能成功的地方,他能成功。你看那新月月刊,新月書店,詩刊種種團體工作,哪一種不是靠他在那裏做發酵素,哪一種不是靠他在那裏做粘合物。這是他偉大的地方,這也是我們許多朋友敬他,愛他,永遠不能忘他的地方。
第二,誌摩是一個學問極博,方麵極多的人。一般人僅僅知道誌摩是一個詩人,其實他對於文學的興趣和造詣何嚐限於詩的方麵。他的散文有人以為還在他的詩以上,雖然他自己不是這樣想。他的戲劇,他的小說,都有它們的特別價值和地位。這還隻是指文學一方麵言,若是他僅僅是一個詩人或一個文學家,那恐怕還不足以見他的氣度的宏大,興趣的寬博。文學而外,在美術方麵,他對於繪畫,雕刻,建築,音樂等都有極濃的興趣和很深的了解。我記得十年前在歐洲時,每次見麵,他不是講達文期(Da Vinci),拉福爾(Raphael),梅開安吉祿(Michael Angelo),席珊(Cézanne),馬體斯(Matisse),皮卡叔(Picasso),就是談貝多芬(Beethoven),瓦格納(Wagner),傑考夫斯克(Tschaikowsky),再不然,就是鼓吹羅丹(Rodin)或讚賞Gothic建築。我承認我對於這些東西,這些人物,所有的興趣,都是由他引起的。他在遇難的前一日由南京寫給北平一個友人的信中,還在大談石濤的畫和類似的題目。然而他的聰明,他的天才,當然也不限於美術方麵,他對於科學有時也感很大的興趣。當我一九二一年和他在倫敦重聚時,他因分手半年,一見麵就很得意的向我說他近來作了一篇文章,料我無論如何也猜不著他作的是什麼題目。我笑謂大概不是自由戀愛,就是布爾歇維克主義。他說都不是,原來他作了一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後來這篇文章登在上海出版的《民鐸》雜誌上。據說梁任公先生對於相對論的最初認識還是由他這裏來的。這雖然不能證明他對於相對論有甚高深的理解,但他的天才不肯為文學或藝術所束縛,他的興趣方麵之多,亦可窺見一斑了。他不但對於各種學問有極強烈的興趣,對於人生本身也有極深切的認識。上自道德哲學,下至輪盤賭,他對之都有同樣的興致,都有同樣的了解。因為他的方麵特別多,所以他的交遊特別廣。旁人不能認識的人,他能認識;旁人不能了解的事,他能了解:秘訣全在此處。
第三,誌摩的理想。一個真詩人總有他的理想。雪萊有雪萊的理想,拜倫有拜倫的理想,誌摩也有誌摩的理想。倘使誌摩沒有他的理想,則他那多方麵的天才均將減色,均將沒有多大意義。誌摩的理想,和他的人一樣,是很廣大,很不容易拿一兩個字來形容。粗淺的說,他的理想是在希望人類品性的改良。因為他不滿意於現在的人,同是又希望他能改良,所以他處處崇尚“純潔”,崇尚“同情”,崇尚“勇敢”,所以他處處攻擊“虛偽”,攻擊“仇恨”,攻擊“怯懦”。他有一首詩的末尾兩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