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了,我把鼻子貼住玻璃。想起《車眺》那首詩。
八點左右火車已進了站。下了火車,坐上一輛洋車,盡那個看來十分忠厚的車夫,慢慢的拉我到齊魯大學。在齊魯大學最先見到了朱經農,一問才知道北平也來了三個人,南京也來了兩個人,上海還會有三四個人來。算算時間,北來車已差不多要到了。我就又匆匆忙忙坐了車趕到津浦車站去,同他們會麵。在候車室裏見著了梁思成,張慰慈同張奚若。再一同過中國銀行,去找尋一個陳先生,這個陳先生便是照料誌摩死後各事,前一天擱下了業務,帶了夫人冒雨跑到飛機出事地點去,把誌摩從飛機殘燼中拖出,加以洗滌、裝殮,且伴同誌摩遺體同車回到濟南的。這個人在誌摩生前並不與誌摩認識。
見到了陳先生,且同時見到了從南京來的郭有守,我們正想弄明白出事地點在何處,預備同時前去看看。問飛機出事地點離濟南多遠,應坐什麼車。方知道死者遺體昨天便已運到了濟南,停在城裏一個小廟裏了。
那位陳先生報告了一切處置經過後,且說明他把誌摩搬回濟南的原因。
“我知道你們會來,我知道在飛機裏那個樣子太慘,所以我就眼看著他們子把燒焦的衣服脫去,把血汙洗盡,把破碎的整理歸一,包紮停當,裝入棺裏,設法運回濟南來了……!”
他話說的比記下的還多一些,說到山頭的形勢,去鐵路的遠近,山下鐵路南有一個什麼小村落,以及向村中居民詢問飛機出事時情形所得的種種。
那幾天正值濕霧季,每天照例皆是霧。山巒,河流,人家,一概都裹在一種濃厚濕霧裏。飛機去濟南差不到三十裏,幾分鍾就應當落地。機師王姓,本來是個濟南人,對於濟南地方原極熟悉。飛機既已平安超越了泰山高嶺,估計時間應當已快到濟南,或者為尋覓路途,或者為尋覓機場,把飛機降低,於是砰的碰了山頭發了火。著了火後的飛機,翻滾到山腳下,等待這種火光引起村子裏人注意,趕過來看時,飛機各部分皆著了火,已燃燒成為一團火了。躺在火中的人呢,早完事了。兩個飛機師皆已成為一段焦炭,誌摩坐位在後麵一點,除了衣服著火皮膚有一部分灼傷外,其它地方並不著火。那天夜裏落了小雨,因此又被雨淋了一夜。這件事直到第二天方為去失事地方較近的火車站站長知道,趕忙報告濟南,濟南派人來查驗證明後,再分別拍電報告北平南京。濟南方麵陳先生經過出事地點時,是二十的中午。棺柩運過濟南時,是二十一日下午。當二十二我們到濟南時,距出事時已經三天了。
我們一同過誌摩停柩處時,約九點半鍾,天正落小雨,地下泥滑滑的,那地方是個小廟,廟名似乎叫“福緣庵”。一進去小院子裏,滿是濟南人日常應用的陶器。這裏是一堆缽頭,那裏有一堆瓦罐,正中有一堆大甕同一堆粗碗,兩廊又是一列一列長頸脖貯酒用的罌瓶。廟內房屋隻有一進三間,神座上與泥地上也無處不是陶器。原來這地方是個售賣陶器的堆店。在廟中偏右牆壁下,停了一具棺材,兩個縮頭縮頸的本地人,正在那裏燒香。
兩個工人把棺蓋挪開,各人皆看到那個破產的遺體了,我們低下頭來無話可說。我們有什麼可說?棺木裏靜靜地躺著的誌摩,戴了一頂紅頂絨球綢紗小帽,露出一個掩蓋不盡的額角,角上一個大洞,這顯然是他的致命傷。眼睛是微張的,他不願意死!鼻子略略發腫,想來是火灼炙的,門牙脫盡,與額角上那個大洞,皆為向前一撞的結果。這就是永遠見得生氣勃勃,永遠不知道有“敵人”的誌摩。這就是他?他是那麼安靜的一個人?躺在這個小而且破的古廟裏,讓一堆壇壇罐罐來包圍,便是另外一時生龍活虎一般的誌摩嗎?他知道他在最後一刻,扮了一角什麼樣稀奇角色!不嫌髒、不怕靜,躺到這個地方,受濟南市土製香煙的門外是一條熱鬧街市,恰如他詩句中的“有市謠圍抱”,真是一件想象不及的事情。他是個不討厭世界的人,是一條熱鬧街市,他歡喜這世界上一切光與色。他歡喜各種熱鬧,現在卻離開了這個熱鬧世界,向另一個寒冷沉默的虛無裏走去了。
各人都在一分淒涼沉默裏溫習死者生前的聲音與光彩,想說話說不出口,仿佛知道這件事得用著另一個中年工人來說話了,他一麵把棺木蓋挪攏一點,一麵自言自語的說,“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靜。你難受,他並不難受。”接著且告給我們飛機墮地的形式,與死者躺在機中的情形。以及手臂斷折的部分,腿膝斷折的部分,脅下肋條骨斷折的部分。原來這人就是隨同陳先生到過出事地點裝殮誌摩的。誌摩遺體的洗滌與整理皆由他一手處置。末了他且把一個小籃子裏的一角殘餘的棉袍,一隻泥濘透濕的襪子,送給我們看。據他說照情形算來,當飛機同山頭一撞時,誌摩大致即已死去,並不是撞傷後在痛苦中燒死的傳聞,那是不會有的。
十一點聽人說飛機骨架業已運到車站,轉過車站去看飛機時,各處皆找不著,問車站中人也說不明白,因此又回頭到福緣庵,在棺木前停下來約三個鍾頭。
一個在鐵路局作事的朋友,把起運棺柩的篷車業已交涉停妥,上海來電又說下午五點誌摩的兒子同他的親戚張嘉鑄可以趕到濟南。上海來人若能及時趕到,棺柩就定於當天晚上十一點上車。
正當我們想過中國銀行去找尋陳先生時,上海方麵的來人已趕到福緣庵,朱經農夫婦也來了,陳先生也來了。燒了些冥楮,各人談了些關於誌摩前幾天離上海南京時的種種,天夜下來了。我們各人這時才記起已一整天還不曾吃飯的事情,方邀到一個館子去吃飯,作東的是濟南中國銀行行長某先生。吃過了飯,另一方麵起柩上車的來報告人業已準備完全。我同北平來的梁思成等急忙趕到車站上去等候,八點半鍾棺柩上了車。這列車是十一點後方開行的。南行車上,伴了誌摩向南的,有南京來的郭有守,上海來的張嘉鑄同誌摩的兒子,留下在濟南,還預備第二天過飛機出事地點看看的,為北平來的幾個朋友。我當夜十點鍾就上了回青島的火車,在站上車輛同建築,一切皆圍裹在細雨濕霧裏。這一次同誌摩見麵,真算是最後一次了。我的悲傷或者比其餘朋友少一點,就隻因為我見到的死亡太多了。我以為誌摩智慧方麵美麗放光處,死去了是不能再得的,固然十分可惜。但如他那種瀟灑與寬容,不拘迂,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以及對於普遍人生方彙百物的熱情,人格方麵美麗放光處,他既然有許多朋友愛他崇敬他,這些人一定會把那種美麗人格移植到本人行為上來。這些人理解誌摩,哀悼誌摩,且能學習誌摩,一個誌摩死去了,這世界不因此有更多的誌摩了?
紀念誌摩的唯一的方法,應當是擴大我們個人的人格,對世界多一分寬容,多一分愛。也就因為這點感覺,誌摩死去了三年,我沒有寫過一句傷悼他的話。我希望的是誌摩人雖死去了,精神還能活在他的朋友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