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想起了讀《翡冷翠的一夜》,那時我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孩子,自然對於詩的了解還不深刻,說對於詩還不如說對於“情”,因為此集中多半是情詩,而我沒有充分的共感之能力;但當時對於徐誌摩這個人就存了很好的印象,覺得他的詩實在是當時詩壇的異彩。誌摩死後,又拿起來誦讀,才知道裏麵的含蓄竟是那樣的充分。我覺得,如以誌摩自己的三本詩集相比,《翡冷翠的一夜》是天堂,而其餘的都是地獄。其原因就是,在這本詩集裏,充滿了幽柔的神韻,真摯的情感;也許寫詩的時候,正是生活熱狂的時候,所以自自然然的曼吐出滴滴的珠玉來。他那時代的生活,無論如何我要肯定是比較充實的,隻有從充實的生活裏,才能寫出情感充實的詩行。我們玩味著那些詩行,也就不免悠然的神往。假若容許我瞎說一句,我說,那時代的誌摩是正追求著“愛”,也就是在那時他的詩人的成分最多,因為他追求愛真摯的關係。正如楊君所說,要有“一種堅貞的性格,高尚偉大的思想”為著“愛,美,自由的全盤的基礎”。的確,這時代的誌摩,是偉大的詩人徐誌摩,不但有著詩人的才分,而也有著寫詩之充分的情感。集中如《偶然》、《海韻》都甚完美,其餘如《決斷》、《梅雪爭春》、《半夜深巷琵琶》、《再休怪我臉沉》以及《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翡冷翠的一夜》諸詩,亦皆有真實的靈感,而獲得部分的成功。不過其中也有不滿人意的,第一種就是似乎同情於勞動者的詩,如模仿有名的《伏爾加船夫曲》的廬山石工歌,也隻好有胡適博士稱讚不止(見《白話文學史》)。第二種就是寫得太輕浮的詩,如《新催妝曲》、《運命的邏輯》、《又一次試驗》都沒有深刻的靈感,不但沒有深刻的靈感,寫得也有點滑稽,這真是美中不足的事。如以本集之兩部分比起來,自然是第一輯比第二輯好得多,恐怕在那時誌摩的生活最充實吧。
三第三卷詩的出版,是在誌摩的詩漸受群盲譏評之後。大家都以為誌摩再不能產生什麼詩了,所以他鼓著勇氣刊行第三本詩集,要借此告慰他的朋友,讓大家知道他還有一口氣,“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的”。(見《猛虎集》序文)把握著這一本詩集,在聽到誌摩慘死之後,我簡直是不肯釋手。誌摩的詩句終究是誌摩的詩句,說句淺薄的話,的確寫得漂亮。不過,這本詩集中的詩行有的流於憤激的狂暴(如《西窗》的後半),有的流於淺薄的說理(如《哈代》等),有的寫得太勉強(如《殘破》等),有的寫得太粗糙(如《秋月》等)。雖然這部詩集也許費他的工夫最多,但是遠不如《翡冷翠的一夜》的成功。考其原因,大約在這時期,他的詩人的成分最少。因了生活的失意,現實的重壓,他不得不想著凡人的理想,不得不為著生活掙命,知道他的生活的人,自然會覺得我這幾句話的不錯。這時期的誌摩已脫了“公子哥兒”的花衫,兩肩擔上無限的煩愁了。也幸,也不幸,我們的詩人在生活的悲愁最濃的時候飄然仙逝,我們固然失掉了一顆燦耀的明星,而在他自己,卻永脫了生活的煩苦的擔負。唉,想起來,心裏便不能不淒然,一位天才的運命竟是如此,把讀著的《猛虎集》,卻更使我們當了珍貴的禮品了。
總之,這三本詩集,已表示了誌摩天才的偉大,雖然並沒有極大的成功,但其成功的詩句,已是夠我們吟詠一時了。我覺得在批評他的詩的文字裏,楊丙辰及朱湘二君還比較使人滿意,他們對於誌摩的天才似乎尚有深刻一點的了解與同情。至於韓君,為了證明徐詩的真摯,吳君為了說出誌摩是詩人,堂堂皇皇的責罵楊君,而隻提出一兩句不重要的話討論(天知道,他們是在討論!)真是使人失望。尤其是吳君,無頭無尾的空發一陣狂論。自己既“於新詩根本就不很懂”,偏要批評批評誌摩的詩底文章,我們不知道這是否矛盾?既“專對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二〇九期楊丙辰先生一文而發”(請問“而發”什麼),也請先讀懂了楊君及文副編者的文章再“發”!
現在,我不願對誌摩的詩說什麼解釋的話,其實這些話都在我的《徐誌摩的批判》一書中說得很詳盡,那本書也許最近就能展在讀者之前,任人指正了。但是,真殺風景,我還不能不說幾句誌摩的詩之缺點的話。
第一,我覺得誌摩的詩太注重於表現,而不注重於悟解(communication)——不但徐君是如此,現代的文學家大多不注意於這一層。無論表現得怎樣好,但是沒有在悟解上下功夫,究竟隻是為藝術而藝術的東西,對於人生的靈感總不能牢固的捉住。譬如,朱艾斯(James Joyce)雖然表現得惟妙惟肖,達於為藝術而藝術的極峰,但悟解的成分太少,終究是一種現代文學的病態之發展。
第二,誌摩的詩式(即詩之形式)用得太死——創造新體詩的形式,誌摩還算是第一個人。他那樣冒險的運用西洋詩的形式,我們真佩服他的冒險的精神。“拚命在那裏想為新詩立法則,找形式”,這是我絕對讚成的,我以為,詩沒有健全的形式簡直不能成為詩。可惜,誌摩的詩是太講求了形式,太西洋化,太不顧中國文字的毛病,所以雖然努力的去實驗,終久沒有真正的成功。詩要有形式,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但是形式要隨詩質而變,絕不可拘泥於一種,這就是說,形式是要活的,並不該死死的用活的情緒填死的詩行。誌摩犯的毛病就在於此。不過,這並不能深責誌摩,而且要感謝誌摩,因為,我覺得中國詩的前途,其形式非西洋化不可,誌摩開其端,不過沒有“化”得盡善盡美罷了,並不是說此路不通,我們還須跟著誌摩的步蹤走!而況誌摩的詩式,有些地方還真正的成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