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附錄三 紀念文集(六)(2 / 3)

比較起來,誌摩的情詩寫得最好,我們愛,也隻愛他的情詩,因為那裏邊充滿了真實的靈感。可惜褒者一意的褒,貶者一意的貶,並未分析一下誌摩的詩,所以,如韓吳二君,空發了一陣情感的閑話,究竟還沒有說出誌摩的不“好玩”在什麼地方。“好玩”二字雖然是刻薄一點,但是並不像韓吳二君解釋得那樣淺薄。很淺顯地說,兩個小孩子為著一具玩物而爭執,結果連哭帶鬧地打架,打完架還是好好的朋友。雖然他們的爭執是很真摯,是很起勁,但是好玩仍然是好玩。他們並不是真正的鬥爭,並不是為真理而鬥爭,所以,不管其當時是如何的熱烈,而結果仍然是一次好玩的把戲。轉而看一看誌摩,他追求美,追求愛,是具著一部分的真誠,但他追求自由,則不免染了一般感傷主義者的色彩,隻得咒詛,隻得嘲罵,隻得歎息,而不為自由而鬥爭——這一點,便是拿著“追求自由”一事兒戲,便是好玩,不去真正的加入爭自由的鬥爭裏,便不是真誠地去爭自由!不真誠地去幹一件事,而偏偏地去幹,這態度就是為的爭自由有意思,爭自由能舒心中的氣憤,這態度也就是好玩的態度!何況,誌摩所求的美是個人的美,所尋的愛是個人的愛,所爭的自由是個人的自由。在這時代,個人的美,個人的愛,個人的自由有什麼用?這是不是時代的意識,時代的要求?

也曾說過,誌摩的詩有一小部分的確寫得在“好玩”這個批判的語句之下。譬如說他看了“新娘”緊鎖著眉尖,便猜疑她心中的心事,於是說“你快向前,到禮台邊,見新郎麵!”(《新催妝曲》)這樣他便有了調笑的詩料了。再如他坐在火車上見到“上車來老婦一雙”,曲背,頭禿,齒耗,這還不夠罵她們,她們坐在窗前,我們的詩人便把她們比做“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對寒天的老燕”(《古怪的世界》),於是他又有詩料了。再如選在中學課本裏的名作《一小幅的窮樂圖》的寫法,更是滑稽。詩人走在垃圾堆旁看見了奇景,仔細的描寫一陣,最後竟把“窮人”和“狗”並論起來,覺得“還有夾在人堆裏趁熱鬧的黃狗幾條”,於是他又有詩料,開了心了——這幾個例已足證明誌摩的詩在“好玩”方麵的也有,楊君的話也未必是無的放矢。

但是,我們對於誌摩絕不該深責。隻要不是瘋狂,我們對於他都具著深切的同情。誌摩的詩無疑地帶了一些浪漫派詩歌的色彩,恐怕是為了環境所拘,結果在詩中透露不出多少時代的意識,這是憾事。但是,誌摩這個人在對於他的作品一方麵,恐怕是一點也不驕傲,不但不驕傲,而且極其虛心。我們隻要看看《誌摩的詩》的再版竟刪去十幾首詩的一件事,就令我們佩服誌摩的精神。像誌摩這樣的詩人是建築在“瘋”與“狂”兩個字上,瘋到極點,狂到極點,便是他的最美妙的詩句流露到人間的時候。然而,真可惜,誌摩那樣的天才,在他的生前竟沒有幾個人批評他,使他登峰造極做成中國空前偉大的詩人。

我讀過楊君之文章,關於誌摩的詩之發展沒有登峰造極這一點,他是責難誌摩的近友的,這點我覺得很對,因為一個天才的養成,批評家是負著最大的權威的。我們真懷疑他的一些朋友們就隻會“哀悼”,隻會讚揚嗎?楊君的批評立場是否靠得住這是問題,但其餘韓吳唐三君的責難,正表明三君不懂楊君的意旨,這一點,我們是深覺得足以惋惜的。我希望批評家能取真誠的態度,省得筆墨往來,誤會重生吧。(譬如吳君文內多有責難文副編者之言,豈料文副編者正是對誌摩同情之一人,屢次刊登讚揚誌摩之作,眾人共見,為什麼吳君還要這樣說法呢?)

談論詩人的誌摩,就此而止。

最後,我更希望文副的編輯先生堅決實行自己的主張,不必采登一些無思想無主張的答辯文字,充塞篇幅;而且,這場論爭,亦請就此結束,再有回聲,任之好了。

二十一年二月一日

(原載:民國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二日、二十五日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

第二一五、二一六期)

誌摩怎樣了

方瑋德

記得還是前年的秋天,誌摩在南京教書。有一次他約好我們騎驢子上棲霞山看楓葉,但到那天他留在上海,後來隻來了一封信,勸我們別急,總有一天會償這餐紅的宿願。去年棲霞山的葉子正紅的時候,誌摩死在開山的岩下(我不知道開山的葉子又怎樣紅)。今年又是一個秋天,我來到北國,西山的楓樹已經紅夠了,可是誌摩的宿願又怎樣呢?

誌摩死了一年,這一年中間,許多人對於誌摩各有不同的論調,好像誌摩這人是蓋棺以後無從論定的。我想有許多人攻擊誌摩,無非是對於他的生活有所不滿,因而說他的作品全不是充實的。而另外一些歡喜誌摩的人,又說誌摩的生活是十分使人愜意,所以他的作品也非常可喜。兩種不同的意見,誌摩的毀譽參半。那麼我們要真正明白誌摩這個人,隻有研究他全生活的內容,至於詩——他唯一的貢獻——那不過是他的生活上隨時的表現罷了。誌摩是舊氣息很重而從事於新文學事業的一個人。在這裏我所說的舊,不一定是指時代或是一切屬於形式的意思,誌摩的舊乃是一切心靈上與感官上所富寓的一種對於過往的虔敬與嗜好。雖則他狂喜青春,愛好新奇,窺探將來,但他也同樣愛好典型,撫摩陳跡,歡喜莊凝的不朽。我們略略接近誌摩生活的人,不難知道他這一生的嗜好往往多沉浸在這思古的幽情裏麵。他崇拜太戈爾,他崇拜哈代,這因為(他自己說)他歡喜他們以長久的經驗與觀察,而傳給我們一種極純厚極古老的靈珠子。他從這古老的珠子裏,思索出許多人生的蘊味與結晶的智慧。以此智慧,他砌成他自己平日生活的牆壁。他的思想如同爬山虎,就爬住這牆壁向上長。因此他的作品也往往是用舊的氣息(甚至於外形)來從事他新的創造。他的新詩偏於注重形式,雖則這是他自己的主張和受西洋詩的影響,但他對於舊詩氣息的脫離不掉,也頗可窺見。他的生活不論是好是壞,可是他一直有向往古人的意味。無一時一刻不給他自己放在古人的靈魂裏,也無一時一刻不憑借古人去發展自己。單看他解釋濟慈的《夜鶯歌》,便可以知道他對於某一種意境之能深入。總之,他帶著思古的氣息過他的生活,試他的創作,這中間雖有許多地方不容易被現世人所了解,可是他這生活的全部精神已是十分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