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附錄三 紀念文集(六)(3 / 3)

至於另一些人毀謗誌摩,那又是因為做人的基本觀念不同。那些人是不大承認古老是有價值的,即是新奇和將來於他們也不一定有意味。這些人的論調我們無須辯白,我不願意在我們這是非的世界裏談判我們的是非。誌摩文學上的事業沒有達到他自己所願望的成功,那是無可諱言,但他這半生做人精神已是可貴。另外他待人處世那副熱腸,那樣真切,也不易得。我們失掉一個得用的東西,總都要記掛半天,除非是尋得一件和以前差不多的,心裏才略為安慰些。但是尋不著的話呢,那在這淒漠的國度裏,誰又能禁止我們對於誌摩的早死不加以惆悵?因此我十分哀痛地寫成此短文,並不怕將為林語堂先生所笑。

(原載:民國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二五四期)

追傷誌摩

方瑋德

我現在隻能空空地記起了你,

正同你也能空空地記起了我們;

你身後的寂寞原是件尋常的事,

傷心的是我們身前全有顆寂寞的心。

當你走的時候,你留下隻來隻一堆粉,

人們都喊著你變成神,變成星,

變成泰山上的彩霞,你死是奇跡

我知道你心中說:我死了,完了,你們再不用費神。

如今你真走遠了,無處尋你的蹤影,

每份記憶裏早疏忽了你,如同秋天樹葉落地;

你聽,在這深深的夜裏,可會有一絲聲音?——

“誌摩,你走了,你走了三年,我忘不掉你!”

(原載:民國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一二一期)

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沈從文

六點鍾時天已大亮,由青島過濟南的火車,帶了一身濕霧骨碌骨碌的跑去。從開車起始到這時節已整八點鍾,我始終光著兩隻眼睛。三等車車廂中的一切全被我看到了,多少臉上刻著關外風雪記號的農民!我隻不曾見到我自己,卻知道我自己臉色一定十分難看。我默默地注意一切乘客,想估計是不是有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人,認識徐誌摩,知道徐誌摩。我想把一個新聞告給他,徐誌摩死了,就是那個給年青人以蓬蓬勃勃生氣的徐誌摩死了。我要找尋這樣一個人說說話,一個沒有,一個沒有。

我想起他《火車擒住軌》那一首詩: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嚐能支使命運?

這裏那裏還正有無數火車的長列在寒風裏奔馳,寫詩的人已在雲霧裏全身帶著火焰離開了這個人間。想到這件事情時,我望著車廂中的小孩,婦人,大兵,以及吊著長長的脖子打盹,作成縊斃姿勢的人物。從衣著上看,這是個佃農管事。

當我動手把車窗推上時,一陣寒風衝醒了身旁一個瘦癟癟的漢子,睡眼迷蒙地向窗口一望,就說“到濟南還得兩點鍾”。說完時看了我一眼,好像知道我為什麼推開這窗子吵醒了他,接著把窗口拉下,即刻又吊著頸脖睡去了。去濟南的確還得兩點鍾!我不好意思再驚醒他了,就把那個為車中空氣凝結了薄冰的車窗,抹了一陣,現出一片透明處。望到濟南附近的田地,遠近皆流動著一層乳白色薄霧。黑色或茶色土壤上,各裝點了細小深綠的麥秧。一切是那麼不可形容的溫柔沉靜,不可形容的美!我心想:為什麼我會坐在這車上,為什麼一個人忽然會死?我心中湧起了一種古怪的感情,我不相信這個人會死。我計算了一下,這一年還剩兩個月,十個月內我死了四個最熟的朋友。生死雖說是大事,同時也就可以說是平常事。死了,倒下了,癟了,爛了,便完事了。倘若這些人死去值得紀念,紀念的方法應當不是眼淚,不是儀式,不是言語。采真是在武漢被人牽至歡迎勞苦功高的什麼彩牌樓下斬首的,振先是在那個永遠使讀書人神往傾心的“桃源洞”前被捷克製自動步槍打死的,是給人亂槍排了,和二十七個同伴一起躺到臭水溝裏的,如今卻輪到一個“想飛”的人,給在雲霧裏燒毀了。一切痛苦的記憶綜合到我的心上,起了中和作用。我總覺得他們並不當真死去。多力的,強健的,有生氣的,守在一個理想勇猛精進的,全給是早早的死去了。卻留下多少早就應當死去了的閹雞,懦夫,與狡猾狐鬼,愚人妄人,在白日下吃,喝,聽戲,說謊,開會,著書,批評攻擊與打鬧!想起生者,方使人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