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進大學的第二年,你又來我校執教,你教的許多學程中,最使我感動的,是散文課上那本Walter Pater的Renaissance,許多同學都不讚成這一課,而我就覺得隻有這一課,給了我最大的影響。關於文字運用方麵參人聲韻和格調,及整篇文字的組織與意義之含蓄等等,給了我一種Consciousness of the beauty of form,而你自己的另創一格的詩的散文,使我們在中國新文學上格調奏於美化的信心,有了一種更切的認識。Pater的文章加上你的人格,本身已織成了一件藝術品。所以我們在課室裏,雖沒有正式的討論過作文之法,然而你這樣按韻的念下去,在我們的靈感上,已賜予相當的訓練了。
Renaissance裏那篇Conclusion,你曾費了三小時去講解,許多節段你自認是不能用言語文字可以使我們理解的,你就叫我們靜靜的想。記得書裏有一段,說人類身體組織,隻是幾種化學品的集合,而所謂我們的肉體也者,也不過是再簡單沒有的一種運動或是新陳代謝的作用而已,至於人類的生死,更不過是許多作用中之一種現象。我們對於某一個人的麵容四肢有一種清晰而永久的認識,那全是由於千萬條的影象織合成的A design of web。所以某個人給某個人的認識,不單是他容貌的形式,而是這形式在你影象中所組織的另一圖形。當時級友陸君請你解釋這一句話,你就把我打比方。而今你的帶有幽默性的對話,猶在我的耳中蕩漾,可憐你的肉體,確乎受了自然法則的限製,而回歸於各種原質去了。雖然我們自信用我們對於你肉體所得影象的細纖密織起來的Design of web,將永久存在於我們的心眼前,不受任何法則而消沉或滅跡。
這篇Pater的Conclusion,據Pater說,曾為了一般青年人讀了也許會獲得不良的結果,因而有一時,不把他刻在書後。當時你也說起這篇東西麻醉青年思想力的偉大,我一時真不能體會Pater的原意。最近一年來,我才承認這篇文章的魔力,至少對於我,也使我不可忘懷的。我曾迷信了Pater那一句Not the fruit of experience but experience itself is the end的話,幾乎把我十年來生命集中的情人,輕輕的放手。
天氣從嚴寒裏脫身到初春,由於幾位同學的請求和經過你滿懷的同意,從局促昏黑的課室裏,遷到廣大的校園去上課。每天早上,我們在校門口候你的汽車來。看你從車上夾了一大堆西書行近我們時,我們一夥兒近十個人,慢步的走過了籬笆,爬越了小泥山,在一條溪流裏排列著不規則的小石子上,你第一個小心的跨了過去。這裏是一個大樹林子,頂上有滿天的綠葉,小鳥兒哳啁的唱著歌,一排長石凳上,我們便依次的坐下了。你依在那棵梧樹幹上,開始念Hudson的Green Mansion和Birds and Man,你凝望著一回天,像是在你心靈裏聽見了什麼從別一世界吹來的聲音似的,忽而背著幾首詩,忽而又感慨的說:
“在這樣一個好境地裏,一邊聽著遠處的鳥聲,一邊傍著潺潺的溪流,一邊又在讀著自然崇拜者Hudson的文章,我又想起,在印度泰戈爾的Santiniketon School裏幾天不可磨滅的日子。你們假若一旦到那邊去住上一星期,你才第一次感到宇宙萬物的可愛,我們要回到自然界去,給Chuckoo講話,給金絲雀一塊兒跳躍,這世界是太髒了,什麼地方都是可醜的。”
你對於飛鳥的興趣,真是不減於Hudson,而你對於Hudson的崇拜,也給泰戈爾有次告訴你的同樣吧!有次你教我們讀一篇“鷂鷹與芙蓉雀”,你自己說“我就願做在天空裏盡飛的鷂鷹,不願做關在金絲籠裏的芙蓉雀”,我知道你如鷂鷹般需要“無際的藍空與稀淡的冷氣,才可以供給你那無限量的精力與能耐自由發展的機會”。你的快樂是在鷂鷹般追趕磅礴的風雲,你講起那些住在籠內頗為自足的芙蓉鳥,你真付以十二分的同情,你背著你那篇原文的譯文,你說:“一個人可以過活,並且還是不無相當樂趣的,即使他的肢體與聽覺失了效用,在我看,這就可以比稱籠內的驚禽,他的拘禁,使他再不能高揚,再不能遠跳,再不能任悠縱劫掠的本能。”
本來從你的胸襟,你怎肯從這橫條跳上那橫條,從橫條跳到籠板,又從籠板跳回橫條上去。那天你把住在這世界上的人,不想高飛遠走的人,罵做芙蓉雀,你舉起了你的右手,指著碧藍的天空,風動的樹林,你說:讓我們有一天,大家變做了鷂鷹,一齊到偉大的天空,去度我們自由輕快的生涯吧,這空氣的牢籠是不夠我們翱翔的。”
當這一個學期裏,我們的靈魂真的像是每天跟了你,和一群大鵬般要日行十萬八千裏。
“……飛渡萬重的高山,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晚上打鍾入睡時,在我的日記上,我曾這樣的寫著:
“靈魂,這兒你又飛回來了,你可能告訴我你在一天中經驗到的東西?我知道你不能,我隻希望有一天,你這樣的飛了去,從此就不回到這個軀殼裏來,尋求你的安息。讓我這副臭皮囊丟在地下供給野狗的一飽吧,你就這樣的高飛遠揚,盡在天空裏飛翔!”
如今你卻真的變做了鷂鷹,我們還是生活在籠子裏的小芙蓉!這座曾被你的人格一度化做了小規模Santiniketen School的省三花園,昨夜我看到了那副淒涼的景象,怎叫我不心傷!
除了你對於安住在這世界的人類,予以冷酷的譏諷以外,你對於快樂二字,從你平日的言行裏,知道他是與你也並無多少緣分的。你每次詛咒人類的生活,你隻覺得他是痛苦,矛盾,冷淡。有次我們同念G。Santayana的The Unhappiness of Artist,你我是一同感動了。Santayana說:“假若藝術家和詩人是不快樂,那是因為快樂對於他們不發生興趣而已。他們不會正經的去追求他,因為他們所謂快樂的成分,沒有美的成分。他們是愛美的,所以他們對於那些能得到所謂快樂的那種不美的社會善德,都輕視而吐罵。”我讀到這裏,才知道為什麼你有次說過盡享人間福祿的歌德,臨死時還說“我一生沒有快樂的一天”的緣故。
你那副鬱鬱不樂的態度,當然是為了你在意想間沒有獲到A thing of Beauty,同時,你在實際生活上,恐怕你也每處碰到不快樂的遭遇吧。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小說課上,你又喜歡Chekov的那篇Darling,你伶俐的講故事的口才,形容夫婦間一切醜惡不和諧的形態,那時我剛要和我的愛人結婚,我有好多次怕聽你的話,有時偷偷的從課室裏逃走了。最近從洵美那裏,知道你曾在日記上寫過你在病中預備變做一陣風到舞場上去吹你那隻小貓脖子的事,我才記起你每次說到Keats老是說poor Keats的原理,原來Keats也曾給你經受過同樣的痛苦啊。
你生命過程中那些使你悲傷的遭遇,我們決不付你以半分的憐惜心。先生,世界最高藝術——悲劇——的成就,便是發源於那位永久受苦的Dionysus。受苦,尼采告訴我們,是世界上最初最普遍的真理;有受苦,然後有重價的人生,然後才能產生表現萬物於一元的藝術。你留在世間的數百首詩,一大半是在你心碎腦痛的那一刻寫成的吧?否則至少,你最好的詩,一定在那些時光落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