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先生住上海梅白格路六號宋春舫家,曾病傷寒甚危。
在新月書店成立時,先生又創辦了一家雲裳服裝公司。他在民國十六年八月三日給周作人的信中說:
“新辦兩家店鋪,新月書店想老兄有得聽到,還有一爿雲裳公司,專為小姐娘們出主意的,老兄不笑話嗎?”
六月,譯法國凡爾太(Voltaire)作《贛第德》(Candide),由北新書局出版,列為《歐美名家小說叢刊》之一。這部書稿是先生在民國十四年編《晨報·副刊》時翻譯的,曾在晨副中發表。先生在自序中介紹說:
“這是凡爾太在三天內寫成的一部奇書。凡爾太是個法國人,他是十八世紀最聰明的,最博學的,最放誕的,最古怪的,最臃腫的,最擅諷刺的,最會寫文章的,最有勢力的一個怪物。他的精神的遠祖是蘇格臘底士,阿裏士滔芬尼士,他的苗裔,在法國有阿拿托爾法郎士,在英國有羅素,在中國,——有署名西瀅者有上承法統的一線希望。不知道凡爾太就比是讀二十四史不看史記,不知道贛第德就比是讀史記忘了看項羽本紀。”
是月起,籌議創辦《新月》月刊。
八月,與沈性仁合譯英國占姆士司帝芬士《瑪麗瑪麗》(A Charwoman’s Daughter by Jarnes Stephens),由新月書店出版。先生在序文中說:
“這本《瑪麗瑪麗》(在英國叫做:A Charwoman’s Daughter——一個老媽子的女兒)是我前四年在硤石山上度冬時一時高興起手翻的。當時不滿九章就擱下了,回北京再也想不起興致來繼續翻。劉勉己也不知是哪一位撿了我的譯稿去刊登了晨副,沈性仁看了說不錯,我一時的靈感就說那就勞駕你續貂完了它!隨後我又跑歐洲去了。”
先生的散文集《巴黎的鱗爪》,亦於是月由新月書店出版,聞一多為作封麵。
九月,第二部詩集《翡冷翠的一夜》,由新月書店出版,封麵圖案為翡冷翠的維查烏大橋的一節景,是江小鶼設計的。十七年五月再版。先生在《猛虎集·自序》中說:
“我的第二集詩——《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說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個較大的波折的留痕。我把詩稿送給一多看,他回信說‘這比《誌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他的好話我是最願意聽的,但我在詩的技巧方麵還是那楞生生的絲毫沒有把握。”
又《翡冷翠的一夜》序雲:
“小曼:如其送禮不妨過期到一年的話,小曼,請你收受這一集詩。算是紀念我倆結婚的一份小禮。秀才人情當然是見笑的,但好在你的思想,眉,本不在金珠寶石間!這些不完全的詩句,原不值半文錢,但在我這窮酸,說也臉紅,已算是這三年來唯一的積蓄。”
《翡冷翠的一夜》中《深夜大沽口外》及《白須的海老兒》兩詩寫作的經過,據蔣複璁在《石虎舊夢記》一文中說:
“《深夜大沽口外》及《白須的海老兒》兩詩,是民國十五年初春,國民三軍孫嶽的軍隊守在大沽口以拒奉軍,我與誌摩同乘通州輪北上,在大沽口停了一星期,無法進口。誌摩正魂思夢想,與小曼相見,徘徊甲板,做了這兩首詩。其時我在清華教書,所以跟他開玩笑說:‘假使船退回上海,我倒好在江南教書了。’誌摩罵我無同情心,我笑他情急。到第八天,米及小菜都吃光了,太古公司才派來小輪,引導通州輪進口。”
是年秋,遷居環龍路花園別墅十一號。應光華大學聘,擔任翻譯、英文小說派別等課教授。並兼東吳大學法學院(院長吳德生)英文教授。
按:是時光華新創,張壽鏞、張歆海分任正副校長,羅隆基、梁實秋、董任堅等均在該校任課。
譯《曼殊斐爾短篇小說集》(By Katharine Mansfield),由北新書局出版。這是集先生陸續所譯曼殊斐爾的幾篇短篇小說而成。胡適在《論翻譯寄梁實秋》(《新月》一卷十一期)一文中說:
“民國十二年,我和誌摩先生發起翻譯曼殊斐爾的小說,我譯的一篇是《心理》,譯成一半,就擱下了,至今不敢譯下去……他的譯筆很生動,很漂亮,有許多困難的地方很能委曲保存原書的風味,可算是很難得的譯本。”
印度詩哲太戈爾過滬回印度,先生去碼頭歡迎。據鬱達夫誌摩在回憶裏(《新月》四卷一期)雲:
“……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資公司的輪船碼頭,因為午前他剛接到了無線電報,詩人太戈爾回印度去的船係定午後五時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老詩人的病狀的。當船還沒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還不能夠交談的時候,他在碼頭上的寒風裏立著——這時候似乎已經是秋季了——靜靜地呆呆地對我說:‘詩人老去,又遭了新時代的擯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因為太戈爾這回是新從美國日本去講演回來,在日本在美國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裏是不十分快活的,並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場重病。誌摩對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雙眼呆看著遠處,瞼色變得青灰,聲音也特別低。我和誌摩來往了這許多年,在他臉上看出悲哀的表情來的事情,這實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後的一次。”
十月四日,胡適自英國致先生函雲:
“謝謝你的長信,讓我先給你賠個罪,我在八月底寫了一封長信給你,信裏說了許多‘拉長了麵孔’的話,寫成了,我有點遲疑,我怕這是完全不入耳之言,尤其在這‘坐不定,睡不穩’的時候,所以我把這信一擱就是一個多月,今天取出信來看看,覺得還可以不必改動,現在補寄給你,並且請你恕我那時對你一點的懷疑。”
十二月十五日,為劉海粟出國畫展特刊(《上海畫報》三〇三期)作《海粟的畫》一文,介紹劉氏作品:
“……我們不能否認他的胸襟的寬廣,他的意境的開展,他的筆致的遒勁,你盡可以不喜歡他的作品,你盡可以從各方麵批評他的作品,但在現代作家中你不能忽略他的獨占地位。尤其在這人材荒歉的年份,我們不能不在這樣一位天賦獨厚的作者身上安放我們絕望中的希望。吳倉老已經作古,我們生在這時代的不由的更覺得孤寂了,海粟更應得如何自勉!……”
按:海粟遲至十八年方出國。
十八日,林徽音與梁啟超長子思成訂婚。
按:林徽音是年二十三歲,梁思成是年二十六歲,林為美國本薛文尼亞大學建築學學士,耶魯大學戲劇科畢業。梁為美國本薛文尼亞大學建築學碩士。
是年冬,堂姐雅君適寶山蔡伯(增譽)。
幼儀偕長子阿歡南歸,葬次子德生於硤石西山白水泉下。據先生家書雲:“阿德雖定期初五,有幼儀同阿歡去也就夠了,媽一去就逢著傷感,那又何必?老二(即雅君)怕還不得回門,反正不太遲,讓媽跟他們新夫婦一起回硤如何?”
籌辦《新月》月刊,先生任總編輯。家書雲:
“文字債欠了滿身,《新聞報》、《申報》都派人來逼著替他們元旦增刊寫文章,這倒不要緊,最使我著急的是我們自己的《新月》月刊,至少要八萬字,現在隻有四萬字拿得住,我是負責的總編輯,叫我如何不擔心?……至於他的為學方向,不能盡如親意,那是不能勉強的,因為各人有各人的長處,我如學商,竟可以一無成就,也許真的會敗家,我學了文學,至少已經得到了國內的認識,我並不是沒有力量做這件事的,並且在這私欲橫流的世界,我如能抱定堅貞的意誌,不為名利所搖惑,未始不是做父母的可以覺得安慰的地方。”
民國十七年戊辰(一九二八年)三十三歲
仍在光華大學、東吳大學法學院、大夏大學(校長王伯群)等校授課。
一月,《自剖文集》由新月書店出版,江小鶼作封麵。
二月,英國詩人小說家哈代(Thomas Hardy)卒,享年八十八歲。先生詩哈代(《猛虎集》)雲:
“哈代,厭世的,不愛活的,這回再不用怨言,一個黑影蒙住他的眼,去了,他再不漏臉。八十八年不是容易過,老頭活該他的受,抗著一肩思想的重負,早晚都不再放手。”
三月,林徽音與梁思成在加拿大結婚。
十日,《新月》月刊創刊。由先生主編,參與其事者有:胡適、梁實秋、葉公超、劉英士、聞一多、潘光旦、饒孟侃、餘上沅、張禹九等。關於新月月刊籌辦的經過,梁實秋在《憶新月》一文中說:
“……徐誌摩四出訪友,約集了潘光旦、聞一多、饒子離、劉英士和我。那時候雜誌還沒有名稱。熱心奔走此事的是誌摩和上沅,一個負責編輯,一個負責經理……上沅傳出了消息,雜誌定名為新月,顯然這是誌摩的意思……上沅又傳出了消息,說是刊物決定由胡適之任社長,徐誌摩任編輯,我們在光旦家裏集議提出了異議,覺得事情不應該這樣的由一二人獨斷獨行,應該更民主化,由大家商定,我們把這意見告訴了上沅。誌摩是何等明達的人,他立刻接受了我們的意見。新月創刊時,編輯人是由五個人共同負責,胡先生不列名。誌摩是一團熱心,不大講究什麼辦事手續,可是他一團和氣,沒有人能對他發脾氣。胡先生事實上是領袖人物,但是他從不以領袖自居。”
先生在發刊辭新月的態度中說:
“我們這幾個朋友,沒有什麼組織,除了這月刊本身,沒有什麼話,除了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沒有什麼一致,除了幾個共同的理想。”“憑這一點集合的力量,我們希望為這時代的思想增加一些體魄,為這時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輝。”“要從惡濁的底裏,解放聖潔的泉源,要從時代的破爛裏,規複人生的尊嚴——這是我們的誌願。”
《新月》雜誌雖然在發刊辭中標明了“我們這幾個朋友,沒有什麼組織,除了這月刊本身,沒有什麼話,除了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沒有什麼一致,除了幾個共同的理想。”但仍然有人惡意的給這些人加上一頂“新月派”的帽子。所以,梁實秋在寫《憶新月》一文時,特別加以澄清:
“不過辦這雜誌的一夥人,常被人稱做為‘新月派’,好像是一個有組織的團體,好像是有什麼共同的主張,其實這不是事實。我有時候也被人稱為‘新月派’之一員,我覺得啼笑皆非。如果我永久的緘默,不加以辯白,恐怕這一段事實將不會被人知道。這是我寫這一段回憶的主要動機。胡適之曾不止一次的述說:‘獅子老虎永遠是獨來獨往的,隻有狐狸和狗才成群結隊!’辦新月雜誌的一夥人,不屑於變狐變狗。‘新月派’這一頂帽子是自命為左派的人所製造的,後來也就常被其他的人所使用。當然,在使用這頂帽子的時候,惡意的時候比較多,以為一頂帽子即可以把人壓個半死。其實一個人,如果他真是一個人,帽子是壓不倒他的……
“新月一夥人,除了共同願意辦一個刊物之外,並沒有多少相同的地方,相反的,各有各的思想路數,各有各的研究範圍,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職業技能。彼此不需標榜,更沒有依賴,辦刊物不為謀利,更沒有別的用心,隻是一時興之所至。”
四月十日,在《新月》一卷二期發表與陸小曼合作五幕劇《卞昆岡》。
五月十日,《新月》一卷三期續完,後由新月書店出版。
五月三日,濟南慘案發生。先生日記雲:
“這幾天我生平第一次為了國事難受,固然我第一年在美國時,得到了五四的消息,曾經‘感情激發不能自已’過,大前年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曾經十分‘憂愁’過。但這回的難受情形有些不同。第一次是純粹感情的反射作用,國內青年的愛國運動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樣的愛國熱,第二次是理性的觀察影響到精神上,明明這是自殺的路子,明明這是開出無窮擾亂的路子,那些民黨大領袖先生卻還不遺餘力的來開辟,結果是自己接連的打嘴。這回卻既不是純粹的感情問題,也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現象,一方麵日本人當然是可惡,他們的動作,他們的態度,簡直沒有把我們當作‘人’看待,且不說國家與主權,以及此外一切體麵的字樣,這還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誰能忍耐了……但這把火是已經放下了,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著的。這是哪裏說起?我們未嚐不想盡點責任,向國外說幾句話,但是沒有‘真理’就沒有壯氣,我們的話沒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頭給壓住了,我們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來對外說謊,又不能揭開了事實的真相對內說實話,這是我們知識階級現下的兩難。”
十三日,至新新播音,並排演《卞昆岡》劇本。先生日記雲:
“昨晚叫夏天拉去新新播音合作八分鍾的英語演說,也是初次幹的事兒。
“老孚來說,慰勞會要排演卞昆岡,擬以毛劍佩去李七妹,王泊生去卞昆岡,顧寶蓮去阿明,蕭英去老敢,鄭正秋去瞎子,請(餘)上沅導演。”
三十一日(陰曆四月十三日),申如公五十七歲生日,先生由上海接袁漢雲、袁美雲至硤石唱戲三天,居先生宅中。因袁美雲貌似小曼,所以小曼認她為寄女。
九月(陰曆八月)
偕夫人小曼與葉遐庵(恭綽)同遊西湖。遐庵為先生友人葉公超的叔父,亦是忘年之交。
是年秋,與王文伯出國,經印度、英國,至年底返。這時上海的家,遷到福煦路六一三號(四明的沿馬路房屋)。
歐行前一日,曾給林語堂書白居易詩《新豐折臂翁》。
按:先生跋雲:
“丁在君(文江)(一八八八—一九三六)發明古詩新讀法,最擅誦此詩,聲容並茂,新豐翁得交江北公,亦不朽矣!玉堂(林之原名)要我寫字,錄此詩博粲,歐行前一日深夜,誌摩塗。”
語堂跋雲:“誌摩,情才,亦一奇才也,以詩著,更以散文著。吾於白話詩念不下去,獨於誌摩詩念得下去。其散文尤奇,運句措辭,得力於傳奇,而參任西洋語句,了無痕跡。然知之者皆謂其人尤奇。誌摩與餘善,亦與人無不善。其說話爽,多出於狂叫暴跳之間,乍愁乍喜,愁則天崩地裂,喜則叱吒風雲,自為天地自如。不但目之所痛,且耳之所過,皆非真物之狀,而誌摩心中之所幻想之狀而已。故此人尚遊,疑神,疑鬼,嚐聞黃鶯驚跳起來,曰:此雪萊之夜鶯也。廿五年正月十三日語堂誌。”
十一月二十七日,梁啟超因病重,由其弟梁仲策白天津護送至北平,住入協和醫院治療。
民國十八年己巳(一九二九)三十四歲
在上海光華大學及南京中央大學(是時校長為張君謀〔乃燕〕)英文係教授,這時在光華開的課程是英國文學史、英文詩、英美散文、文學批評等課。中大開的課程,是西洋詩歌、西洋名著選。並兼任中華書局編輯。太戈爾這年又來華,居誌摩滬寓中。先生為了光華和中央兩大學的課程,經常往返於京滬兩地,一次,中國航空公司送他一張票,由南京坐飛機到上海,到了課堂上,便對他的學生大談他的飛行興趣。據他在光華大學的學生趙家璧《寫給飛去了的誌摩》一文中說:“這又使我記起前年你在教我們念The Romance of Leonardo De Vinci時,除了對於文西在複興希臘藝術的偉大工作你是十分的欽佩以外,你曾帶來一部講文西想發明一具飛機,可以把人上升到天空去飛行的書。內有文西的筆跡,文西的照像,文西發明的飛機的圖畫,你指著那些畫,你誠懇的說:‘文西在十三世紀時,已在想法上飛天空去了,你們知道文西悲痛的心懷嗎?啊!自古以來,隻有文西是不帶宗教幻想和抽象的意味,而為了脫離這醜惡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克服空間的第一個人。大思想家能安居在Florence城裏嗎?全個地球不足當他的騁馳,他需要的是整個的宇宙,整個的宇留才夠供他的逍遙啊!’。不久以後,你一次來上學校,(當時你在南京兼課,夜車來滬,早上到吾校。)臉上滿堆著愉快的色彩,我們早知道你一定又有好故事講給我們聽了。你把暗藏在衣袖裏的一支卷煙尾,吸了最後的一口,把他丟在屋角裏,於是這樣的告訴我們:‘你可能猜到我要講什麼東西給你聽,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了。你們以為我昨夜搭夜車來的嗎?啊,不,是從南京飛回來的。我在歐洲時,從巴黎到倫敦,曾坐過一次飛機,結果因為天氣惡劣,在機上大暈,從巴黎吐到倫敦,昏幢中,隻見English Channel裏,滿海的白霧而已。這次中國航空公司送我一張票,我昨天從南京飛來,啊,你們沒有坐過飛機的人,怎能體會到我當時的歡喜。我隻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上的人,我給暑天晚上掛在藍天空裏閃亮的彗星一樣,在天空中遊蕩,再也不信我是一個皮肉造成的人了。從窗口向地上望,多麼渺小的地球,多麼渺小的人類啊!人生的悲歡離合,一切的鬥爭和生存,真是夠不上我們注意的。我從白雲裏鑽出,一忽兒又躲在黑雲去,這座乘機,帶著我的靈魂飛過高山,飛越大湖,飛在鬧市上,飛在叢林間,我當時的希望,就望這樣的飛出了這空氣的牢籠,飛到整個的宇宙裏去,我幻想我能在下刻兒飛在地王星與天王星的中間,把我輕視的目光,遠望著這一座人們以為了不得大的地球,讓我盡量的大笑一下吧:“你這座可憐渺小的地球,你們這常住在地麵上的小蟲兒,今天給我看到你的醜態了!”啊,我快活得跳起腳來,隻可惜他沒有帶我出這空氣的範圍,今天我還是到這裏來,給你們相對的坐著上課了。’”(《秋》)
先生在光華大學授課的情形,趙家璧在《寫給飛去了的誌摩》一文中也有很詳細的敘:
“你第一本便介紹我Lewis的Life of Goethe,我問你學文學的門徑,你說:‘文學不比數學,需要層次的進展,文學的園地,等於一個蛛網,你要有文學的素養,你一天拉到了一根絲,隻要耐心的上去,你會把全個蛛網拉成一線的。我自己念書,從沒有一定的步驟,找到一本好書,這本書就會告訴你許多別的好書。我介紹你這一冊《歌德傳》,就因為這冊好書,因此希望你也能在Lewis的文章裏,發見歌德的偉大和念書的秘訣。’當我進大學的第二年,你又來我校(按:從印度回再行執教),你教的許多課程中,最使我感動的,是散文課上那本Walter Pater的Renaissance,許多同學都不讚成這一課,而我就覺得隻有這一課,給了我最大的影響。關於文字運用方麵參入聲韻和格調,及整篇的文字組織與意義之含蓄等等,給了我一種Conscious of the beauty of form,而你自己的另創一格的詩的散文,使我們在中國新文學上格調奏於美化的信心,有了一種更深切的認識,Pater的文章加上你的人格,本身已織成於一件藝術品。所以我們在課室裏,雖沒有正式的討論過作文之法,然而你這樣按韻的念下去,在我們的靈感上,已賜予相當的訓練了。Renaissance篇那裏Conclusion,你曾費了二三小時去講解,許多節段你自認是不能用言語文字可以使我們理解的,你就叫我們靜靜的想……最近一年來,我才承認這篇文章的魔力,至少對於我,也使我不可忘懷的。天氣從嚴寒裏脫身到初春,由幾位同學的請求和經過你滿懷的同意,從局促昏黑的課室裏,遷到廣大的校園去上課。每天早上,我們在校門口候你的汽車來,看你從車上夾了一大堆西書行近我們時,我們一夥兒近十個人,慢步的走過籬笆,爬越了小泥山,在一條溪流裏排列著不規則的小石子上,你第一個小心的跨了過去。這裏是一個大樹林子,頂上有滿天的綠葉。小鳥兒晰啁的唱著歌,一排長石凳上,我們便依次的坐下了。你依在那棵梧樹幹上,開始念Hudson的Green Mansions和Birds and Man,你癡望著一回天,像是你心靈裏聽見了什麼從別一世界吹來的聲音似的,忽而背著幾首詩,忽而又感慨的說:‘在這樣一個好境地裏,一邊聽著遠處的鳥聲,一邊傍著潺潺的溪流,一邊又在讀自然崇拜者Hudson的文章,我又想起,在太戈爾的Suntiniketon School裏幾天不可磨滅的日子。你們假若一旦到那邊去住上一星期,你才第一次感到宇宙萬物的可愛,我們要回到自然界上,給Cuckoo講話,給金絲雀一塊兒跳躍,這世界是太髒了,什麼地方都是可醜的。’你背著你那篇原文譯文,你說:‘一個人可以過活,並且還是不無相當樂趣的,即使他的肢體與聽覺失了效用,在我看,這就可以比稱籠內的鷙禽,他的拘禁,使他再不能高揚,再不能遠跳,再不能任悠縱劫掠的本能。’那天你把住在這世界上的人,不想高飛遠走的人,罵做芙蓉雀,你舉起了你的右手,指著碧藍的天空,風動的樹林。你說:‘讓我們有一天,大家變做了鷂鷹,一齊到偉大的天空,去度我們自由輕快的生涯吧,這空氣的牢籠是不夠我們翱翔的。’當這一個學期裏,我們的靈魂真的像每天是跟了你,和一群大鵬要日行十萬八千裏。”(《秋》)
一月十九日,梁啟超病歿於北平,享壽五十七歲。先生聞病,即至北平問疾,於津浦車中閱讀《飲冰室文集》,他告訴蔣複璁說:“我雖然是他學生,但是他早年的文章沒有讀過。這次上車之前,買了一部《飲冰室文集》,略讀一遍,雖然時代已經過去,但在今日讀去,還是有味的。”(蔣複璁:《石虎舊夢記》,《自由談》第十五卷第五期。)
在平時,蔣氏曾陪往琉璃廠刻三銅印,一為“摩”,一為“曼”,一為“魔曼”。
三月十日,胡適在《新月》月刊二卷一期超開始刊登他的四十自述。
按:《胡適自序》(二十二年刊本)“這個計劃曾經得死友徐誌摩的熱烈讚許,我自己也很高興,因為這個方法是自傳文學上的一條新路子,並且可以讓我(遇必要時)用假的人名地名描寫一些太親切的情緒方麵的生活。但我究竟是一個受史學訓練深於文學訓練的人,寫完了第一篇,寫到了謹嚴的曆史敘述的老路上去了。這一變頗使誌摩失望,但他讀了那寫家庭和鄉村教育的一章,也曾表示讚許。”
是年冬,帶光華大學學生到中社參觀汪亞塵畫展。據趙家璧寫給飛去了的誌摩雲:
“你脫離我們學校的前一年,一個冬日的早晨,你領著我們到中社去參觀汪亞塵的美術展覽會。在每一幅畫前,我們站住了腳,你便告訴我們原作的思想和作風,原畫的所在地,原畫和臨摹的相差處。記得那裏有一幅臨摹的畫,畫中有一個裸體的婦人,一手提著壺,一手放在下掛的泉水裏,你就問我們看到了這一幅畫,我們自己的手掌裏,是否也有一種流水的感覺。我們起先很驚異你的問題,及後覺得所謂藝術的感化力了。以後我幾次上音樂演奏會去碰見你,當時你又介紹我讀J。A。Symonds的Essays Suggestive and Speculative。一次你在汽車裏這樣鄭重的告訴我:“要真正鑒賞文學,你就得對於繪畫音樂,有相當心靈上的訓練。這是一條大道的旁支,你們研究文學的人,更不應放棄了這二位文學的姊妹——繪畫與音樂,前者是空間的藝術,後者是時間的藝術,同樣是觸著心靈而發的。”(《秋》)
是年,在上海暨南大學演講,題目為《秋》。這篇演講稿,在先生遇難後的第二天(民國二十年十一月二十日),由趙家璧交良友圖書公司排印,列為該公司一角叢書之第十三種,十一月二十七日出版,民國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再版。
是年寒假,蔣複璁回鄉,其時正謀赴德留學,先生曾多方協助,事雖不成,而蔣氏心實感之。浙江省政府初予蔣氏月一百五十元,後改十五鎊,官費生為二十鎊,稍嫌不敷,先生曾告之曰:“慰堂,走罷,從來出國,沒有一個流落的,況且還有十五鎊啊!”蔣氏乃決定動身。
民國十九年庚午(一九三〇)三十五歲
上半年,仍在上海光華大學及南京中央大學任教,並任中英文化基金委員會委員。
一月,去北平即返滬。儲安平悼誌摩先生(《新月》月刊四卷一期誌摩紀念號)雲:
“我最末一次和他見麵是去年一月裏。那時我預備上北平。有一天去看他,三個鍾頭前,他正從北平回來。聽見我也上北平去,說:‘好極了,咱們的朋友都向北平流。往北平隻要自己有翅膀,上海,上海你得永遠像一隻蝸牛般的躲在屋子裏。’為了自己文學修養的粗淺,我想住北平後,常去他處承教承教。我寫散文多少是受著他的影響的。‘在相識的一淘裏,很少人寫散文。不過,’他說:‘在寫作時,我們第一不準偷懶,’對於他這份督促我永遠不該忘記。”
三月,《新月》月刊自三卷起編輯所移至四川路中央大廈三樓十九號。
四月,《輪盤小說集》由中華書局出版。民國二十五年八月四版。先生在自序中說:
“我實在不會寫小說,雖則我很想學寫。我這種筆,也不知怎麼的,就許直著寫,沒有曲折,也少有變化,恐怕我一輩子也寫不成一篇如願的小說。我說如願,因為我常常想像一篇完全的小說。像一首完全的抒情詩,有它特具的生動的氣韻,精密的結構,靈異的閃光,我隻有一句自解的話,除了天賦的限度是事實無可勉強,我敢說我確是有願心想把文章當文章寫的一個人,”又“這冊小書我敬獻給我的好友(陳)通伯和(淩)叔華。誌摩十八年五月”
十日,先生所籌辦的《新月》詩刊,在《新月》月刊三卷二期刊登預告,這個預告是先生寫的:
“四年前我們在北京《晨報》出過十一期的《詩刊》。這四年內文學界起了不少的變化,尤其是理論方麵,詩卻比較的冷靜。有人甚至懷疑新詩還有任何的前途。我們幾個《詩刊》的舊友想多約幾個對詩有興味的新友再來一次集合的工作,出一個不定期的《詩刊》,創作當然最注重,理論方麵的文章也收,看看新詩究竟還有沒有前途。我們已約定的朋友有朱湘、聞一多、孫子潛、饒子離、胡適之、邵洵美、朱維基、方令孺、謝婉瑩、方瑋德、徐誌摩、陳夢家、梁鎮、沈從文、梁實秋諸位,盼望陸續更有多多相熟與不相熟的朋友們加入。”
《詩刊》的預告登出後,先生即發信收稿,他給梁實秋的信說:
“詩刊廣告想已瞥及,一兄與秋郎(按:聞一多與梁實秋正執教國立青島大學)不可不揮毫以長聲勢,不拘短長,定期出席。”
這時,上海暨南大學擬聘先生為主任,未就,也在給梁實秋的同一信中道及:
“暨大以主任相委,微聞學生早曾提出,校長則以此君過於浪漫,未敢請教,今不知何以忽又竟敢。兄聞此當發一噱,但我奔波過倦,正想少休,安敢徜徉山水間一豁塵積哉?”
十一月底,又致書梁實秋為《詩刊》催稿,並告知詩刊籌備情形:
“詩刊以中大新詩人陳夢家、方瑋德二子最為熱心努力,近有長作,亦頗不易,我輩已屬老朽,職在勉勵已耳。兄能撰文,為之狂喜,懇信到即動手,務於(至遲)十日前寄到,文不想多刊,第一期有兄一文已足,此外皆詩,大雨有商籟三,皆琅琅可誦,子離一,子沅二,方令孺一,邵洵美一或二,劉宇一或二,外選二三首,陳、方長短皆有,我尚在掙紮中,或有較長一首。一多非得幫忙,近年新詩,多公影響最著,且盡有佳者,多公不當過於韜晦,詩刊始業,焉可無多,即四行一首,亦在必得,乞為轉白,多詩不列,刊即不發,多公奈何以一人而失眾望?兄在左右,並希持鞭以策之,況本非駑,特懶憊耳,稍一振蹶,行見長空萬裏也。”
十二月十九日,從南京返滬,收到了梁實秋為詩刊寫的稿子,聞一多也寫了一首奇跡,先生認為這首詩是他擠出來的,(其實另有原因,見梁著《談聞一多》頁八七。)即寫信給梁實秋道謝:
“十多日來無日不盼青島來的青鳥,今早從南京歸來,居然盼到了,喜悅之至,非立即寫信道謝不可。詩刊印得成了!一多竟然也出了‘奇跡’,這一半是我的神通之效,因為我自發心要印詩刊以來,常常自己想一多尤其非得擠他點兒出來,近來睡夢中常常撚緊拳頭,大約是在幫著擠多公的《奇跡》!但《奇跡》何以尚未到來,明天再不到,我急得想發電去叫你們‘電彙’的了!
“你的通信極佳,我正要這麼一篇,你是個到處發難的人,隻是你一開口,下文的熱鬧是不成問題的。但通信裏似乎不會提普羅派的詩藝。”
這時,光華大學在鬧風潮,上海的朋友又告分散,在給梁實秋的同一封信中也有敘述:
“好,你們鬧風潮,我們(光華)也鬧風潮,你們的校長臉氣白,我們的成天的哭,真的哭,如喪考妣的哭,你們一下去了三十多,我們也一下去了卅多,這也算是一種同情罷!
“過來(年)諸公來滬否?想念甚切。適之又走了,上海快陷於無朋友之地了。”
二十五日,先生為詩刊所撰的長詩《愛的靈感》脫稿。後收入雲遊。他在十九日致梁實秋的信中說:
“我在獻醜一首長詩,起因是一次和適之談天,一開寫竟不可收拾,已有二百多行,看情形非得三百行不辦,然而雜亂得很,絕對說不上滿意,而且奇怪,白郎寧夫人的鬼似乎在我的腕裏轉!”
是年,先生曾與鄭孝胥(時東北未淪陷)同被選為英國詩社社員。又鄉人朱丹九(起鳳)作辭通,曾代為介紹給中華書局出版,沒有成功。
民國二十年辛未(一九三一)三十六歲
一月二十日,《詩刊》創刊。先生主編,由新月書店發行。他在創刊號上發表了一篇序語,大意說詩友們再來一次集會,因為他們有些共同的信點:第一他們共信新詩是有前途的;其次,他們共信詩是一個時代最不可錯誤的聲音;更次,他們共信詩是一種藝術。這個詩刊,大約隻出了四期就告停刊。《新月》這般人的新詩運動,時間雖然不長,但在新文學史上,亦有其貢獻,至少他們使新詩有了不被舊詩打倒的基礎。
二月十六日,為舊曆年除夕,先生回硤石度歲。十九日(舊曆年初三)北上,晨到天津,即轉北平。此行係應胡適邀請佐理北大校務。
三月,組織筆會中國分會,先生當選為理事。
按:遐庵年譜:“是月滬人士組織筆會之中國分會,理事七人,先生被推焉,理事長為蔡孑民,餘為胡適之、徐誌摩、徐等。”陳紀瀅在國際筆會第三十五屆大會(《傳記文學》十二卷三期)一文中說,中國筆會分會是民國十四年在上海成立的。兩說孰是,尚待考證。
四月二十三日(陰曆三月初六日),錢太夫人病逝硤石,享年五十八歲,先生南歸奔喪。先生在《猛虎集》自序中說:
“今年在六個月內,在上海與北京間,來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喪,又有別的不少煩心的事,人是疲乏極了的,但繼續的行動與北京的風光卻又在無意搖動活了我久蟄的性靈。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歡的圖案,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複在我的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為我存在。這仿佛是為了要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裏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走錯了路。”
六月,與楊令甫(振聲)遊北京中山公園,至夜半方回。楊振聲《與誌摩最後的—別》(《新月》月刊四卷一期)雲:
“記得我們最後的一別,還是今年六月裏在北京中山公園,後池子邊上,直談到夜深十二時以後。那是怎樣富有詩意的一個夏夜!”
卅日,自北平致書給他的學生趙家璧,說明他不能南下重到光華任教的原因。原函雲:
“家璧我弟:你的信頗使我感動,一來你寫得十分真摯,二來我在光華先後幾年確有使我係戀的地方。諸同學對我的感情,如今在回念中尚是有甜味的。我是極不願脫離光華的,但一因去年不幸的風潮,又為上海生活於我實不相宜,再兼北方朋友多,加以再三的敦促,因而才決定北來的。上次在上海時你們諸位說起要我回上海,我確是未嚐不心動,但北來後北大方麵又起恐慌,因為原定楊今甫(振聲)來長文學院,青島梁(實秋)聞(一多)諸先生都可以同來,那這邊自不愁人手缺少,不想結果青島一個人都不能來,北大英文係專任教授除溫源寧外僅我一人,而且溫先生又宣言如果我走他也不幹,而英文係學生竟有一百人之多,所以張校長來電後,我還是決定留此不回南。同時諸弟的好意我是十分的領受,我雖不能去,我極盼望你們能得到比我遠勝的導師。我不久仍要回上海,想去牯嶺歇暑,到上海時或能與諸弟再敘一次……”
據趙家璧《寫給飛去了的誌摩》(《秋》)雲:
“直到今年春天才回南,當時我們曾在味雅聚餐一次,席上你雖答應我們回南來,然而結果,隻就寫了一封信,告訴我們不能回滬之原因。”
七月十二日,回上海。他在七月九日給傅斯年的信中說:“我十二又得滾了。”在上海會宴了三天客,席間與老友共話當年往事。鬱達夫《誌摩在回憶裏》(《新月》四卷一期)雲:
“今年的暑假後,他於去北京之先會大宴了三日客。頭一日喝酒的時候,我和董任堅先生都在那裏,董先生也是當時杭府中學的舊同學之一,席間我們也曾談到了當日的杭州。在他遇難之前,從北平飛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問到了他的寓裏。那一天晚上,因為有許多朋友會聚在那裏的緣故,談談說說,竟說到了十二點過。臨走的時候,還約好了第二天晚上的複會才茲分散,但第二天我沒有去,於是就永久的失去了見他的機會了。”
八月,《猛虎集》由新月書店出版,聞一多作封麵。是集為先生生前創作出版最後的一本。
秋間,在南京與方令孺、方瑋德、陳夢家遊園,談印度的情形。方令孺《誌摩是人人的朋友》(《新月》月刊四卷一期誌摩紀念號)雲:
“我想起去年在南京看見誌摩是比這時候早三個月的天氣吧,記得雖然感到一點秋意,可是在蔥蘢的梧桐樹上才綴上幾匹黃葉。有一天剛上燈的時候,夢家,瑋德,同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在我家裏等著誌摩。一會他來了,穿一件灰色的長袍,那清俊的風致,使我立刻想到李長吉杜牧之一班古代的詩人。我們登園後的高台,看河水映著暮雲。誌摩同我家老仆談那一道古橋的曆史。晚上我們都在橘子色燈光下圍坐,誌摩斜靠沙發,在柔和的神態中,講他在印度時的事。說,晚上睡在床上看野獸在月光下叢林裏亂跑,又有獐鹿繞著他臥床行走。那時候我們都忘記了自己——成年人的心——同孩子一樣笑樂。門外有一架藤籮,他走的時候對我說:‘在冬天的夜裏,你靜靜的聽這藤籮子爆裂的聲音,會感到一種生命的力。’……想不到他真的在天上飛去!”又“昨天下午在淩叔華家裏,沈性仁,張奚若夫人同叔華都在座,大家都哀悼誌摩。叔華說,幾年前他們有一個快雪會,是在雪天裏同很多朋友遊西山,後來誌摩做三篇文章紀遊,叔華把他這篇文章抄到一個本子上,頭一頁寫一副對聯,(我不會背原文)意思是俯臨高寒後溪壑裏的雲霧的景致,上麵戲題誌摩先生千古。這次誌摩將離北京的時候,叔華無意中給他看了,他還說,‘哪就千古了呢?’誰知道竟成讖語!他們都歎讚誌摩有溫存的性質,皆為朋友間的事盡心,並且他又是那樣有興致有毅力,能同世界的文藝活動銜接。”
秋間曾擬給梅畹華(蘭芳)編劇。
按:畹華挽誌摩聯雲:“歸神於九霄之間,直看噫籟成詩,更憶招花微笑貌;北來無三日不見,已諾為餘編劇,誰憐推枕失聲時。”
十一月來滬前曾遇周作人。周作人《誌摩紀念》(《新月》月刊四卷一期誌摩紀念號),雲:
“誌摩飛往南京的前一天,在景山東大街遇見,他說還沒有送你《猛虎集》,今天從誌摩追悼會出來,在景山書社買得此書。”
先生這時所以經常在平滬間奔走,據梁實秋在徐誌摩的解釋說:
“為什麼誌摩要經常在平滬之間奔走?誌摩住在上海已有好幾年,起初是相當快樂的。後來朋友們紛紛都離開了上海,胡適之先到北平作北大文學院長,胡先生是誌摩的朋友,眼看著他孤伶伶的住在上海,而他的家庭狀況又是非常不愉快,長久下去怕他要頹廢,所以就勸他到北平去換換空氣,在北大教書倒是次要的事。誌摩身在北平,而心不能忘上海的家,月底領了薪金正好送到上海去。他經常往返平滬者以此。
先生所以離開上海重到北平,是應胡適的邀請,到北平後,便住在胡家,他給胡適的信說:
“適之:你勝利了,我已決意遵命北上。但雜事待處理的不少,現在既要走不能不管。動身大約至早得到十九、二十模樣,過舊年還得去硤石磕頭。堂上還不曾正式許我走,但我想不成問題。竟然能走自己也覺得出於意外,我頗感謝小曼,因為她的最難一關居然被我打通了,到北京恐怕得深擾胡太大,我想你家比較寬舒,外加書香得可愛,就給我樓上那一間吧。”
十一日,自北平南下。行前曾在胡適家吃飯。
十三日,到上海。
十四日,到劉海粟處看他海外歸來的新作,中午在羅隆基處午餐,午後複至海粟處。
十八日,早車抵南京,寓何競武家。在車中閱報知京方戒嚴,欲暫留寧別定行止。原擬乘張學良專機返平,而張又不即返。複擬乘車,因離滬時檢得去年保君建(保為中國航空公司財務組主任,欲藉詩人之名,以作宣傳)所贈免費飛機票,決定次晨乘飛機走。晚間曾到韓湘眉家談天。韓湘眉在《誌摩最後的一夜》(《新月》月刊四卷一期)一文中雲:
“你是十一日由平南來的,那日我們同聚到送你上車回滬。十八日那天,你早車來寧,到家後知道你已來過,就悔晚間又有約。一會兒,你的電話來了,知道你在何競武家。你果是九點半左右到家的,你獨自烘火,抽煙,喝茶,吃糖果。誌摩:你在那獨坐的當兒,你想些什麼?那時曾否從另一世界有消息傳來?誌摩:你曾否聽見輕微的,遙遠的聲音呼喚你?我們回到家來,已是十點多鍾,我們坐著談笑,涉及朋友及你此後北京的生活,涉及一把亂麻似的國事,不覺已是深夜,杏佛(楊銓)要走,你說‘一同去罷。’你當晚回到何競武家裏住宿,你說因他家離飛機場近,你是那樣怕趕不上那遭殃的飛機。”
十九日,上午八時由京起飛,十時十分抵徐州,曾發一信給小曼,雲頭痛不欲再行。十時二十分繼續北行,及飛抵濟南十五裏黨家莊附近,忽遇大霧,致誤觸開山山頭,機身著火,遂遇難。享年三十六歲。遇難後濟南電至,子如孫往濟南收殮(是時朱經農任魯教育廳長),運滬再由萬國殯儀館重殮。僅頭部左額有一焦洞。並於靜安寺設奠。滬上文藝界,更舉行追悼會。明春硤石各界開追悼會,即葬在該地東山的萬石窩地方,同裏張閬聲(宗祥)書碑,碑文是“詩人徐誌摩之墓”。先生遇難的消息傳到青島,梁實秋、楊振聲、聞一多、趙太侔等決定由沈從文專赴濟南探詢一切。梁實秋《談徐誌摩》頁二雲:
“沈從文一向受知於徐誌摩。從北平《晨報·副刊》投稿起,後來在上海《新月》雜誌長期撰稿,以至最後被介紹到青島大學教國文,都是誌摩幫助推轂。所以誌摩死耗給他的打擊是相當沉重的。沈從文一聲不響的立刻就到濟南去了。他在濟南盤旋了好幾天,直等到誌摩屍體運走安葬一切辦完之後才回青島。他有信給今甫報告詳情。誌摩是由滬(按:應作寧)搭飛機回北平,到泰山南一帶,遇霧,誤觸開山山頭,機身破毀,滾落於山腳之下,當即起火,誌摩頭頂撞一巨洞,手足燒焦、為狀至慘。何仙槎先生料理後事,最為出力。”
二十一日,上海《新聞報》對先生遇難的報導雲:
“中國航空公司京平線之濟南號飛機,於十九日在濟南黨家莊附近遇霧失事,機即全毀,機師王貫一,梁璧堂,及搭客徐誌摩,均同時遇難。華東社記者,昨往公司方麵及徐宅訪問,茲將所得彙誌如後。失事情形:濟南號飛機,於十九日上午八時,由京裝載郵件四十餘磅,由飛機師王貫一,副機師梁璧堂駕駛出發,乘客僅北大教授徐誌摩一人擬去北平。該機於上午十時十分飛抵徐州。十時二十分,由徐繼續北行,是時天氣甚佳,不料該機飛抵濟南五十裏黨家莊附近,忽遇漫天大霧,進退俱屬不能,致觸山頂傾覆,機身著火,機油四溢,遂熊熊不能遏止,飛行師王貫一,梁璧堂,及乘客徐誌摩,遂同時遇難。辦理善後事:後為津浦路警發覺,當即報告該地站長,遂由站長通知公司濟南辦事處,再由辦事處電告公司,公司於昨晨接電後,即派美籍飛行師安利生乘飛機赴京,並轉津浦車馳往出事地點,調查真相,以便辦理善後。公司方麵,並通知徐宅。徐宅方麵,一方既屬公司代為辦理善後,一方麵亦已由徐氏親屬張公權君,派中國銀行人員,趕往料理一切。公司損失:濟南號機為司汀遜式,於十八年蓉滬航空公司管理處時向美國購入,馬力三百五十匹,速率每小時九十裏,今歲始裝換新摩托,甫於二月前完竣飛駛,不意偶遇重霧,竟至失事,機件全毀,不能複事修理,損失除郵件等外,計共五萬餘元。徐氏上星期乘京平線飛機來滬才五六日,以教務紛煩,即匆匆擬返,不意致罹斯禍,徐之乘坐飛機,係公司中保君建邀往乘坐,票亦公司所贈票由公司贈送,蓋保君方為財務組主任,欲藉詩人之名,以作宣傳。徐氏留滬者僅五日。”
譜 後
民國二十一年七月,新月書店出版先生遺作《雲遊》。陸小曼作序。這本詩集出版的經過,據《陳夢家紀念誌摩》(《新月》月刊四卷五期)雲:
“洵美要我就便收集他沒有入集的詩。我聚了他的《愛的靈感》和幾首新舊創作,合訂一本詩——《雲遊》——想起來使我惶恐,這曾經我私擬的兩個字——雲遊——竟然做了他命運的啟示。看看到他最末一篇的手稿——《火車擒住軌》——隻仿佛是他心血凝結的琴弦,一柱一柱響著性靈的聲音。”
民國二十四年,陸小曼所編之《愛眉小劄》交給良友圖書公司出版,列為《良友文學叢書》之一,以紀念先生的四十歲誕辰。這本書內包括三部分:第一部分為誌摩日記,是先生在民國十四年寫的。第二部分為誌摩書信,是先生在民國十四年出國前所寫給小曼的信。第三部分是小曼日記,是民國十四年先生出國後小曼所寫的日記,作為附錄。
這時陸小曼和趙家璧收集先生的文稿,準備編印“全集”,終因困難太多,沒能實現。
民國三十六年三月,陸小曼所編之《誌摩日記》由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列為《晨光文學叢書》第六種,以紀念先生五十誕辰。《愛眉小劄》既因良友的停業而絕版,小曼便把自良友按約收回的《愛眉小劄》的版權和紙型交給晨光,另外又增加了先生兩本未發表的日記(一為《西湖記》,民國十二年寫,一為《眉軒瑣語》,民國十五年八月——民國十六年四月所寫。)和朋友們寫給先生的一本紀念冊——《一本沒有顏色的書》。先生十四年所寫的日記,在《愛眉小劄》一書中叫《誌摩日記》,在這部《誌摩日記》中叫《愛眉小劄》。《愛眉小劄》一書中的誌摩書信卻沒有收入這部《誌摩日記》中。
這時小曼已經把鴉片煙戒掉,健康也恢複了,她要振作起來,準備把先生兩次出國時寫給她的信,好好整理一下,把英文的譯成中文,編成一部小說式的書信集,然後把《全集》出版,再寫一本他們兩人的傳記,不幸局勢驟變,因此,她的匪望也不曾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