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依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關緊眼簾內視,隻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進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嚷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烏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隻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隻是幽幽的微展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因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紗似的綞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隻剩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隻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的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的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淼的煙波之外:想割斷係岸的纜蠅,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凶山獻,是他愛取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行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風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鬥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吸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凶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燈,隻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火舌,隻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食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隻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裏,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葉,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穀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著變幻的浮遊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的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製的春裙;口銜煙鬥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喜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複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凶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刹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隻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找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刹那的啟示與澈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裏埋著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絲,細極狹極的線絲,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一浮思雜念唱人生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一我是在夢中,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落葉前天你們查先生來電話要我講演,我說但是我沒有什麼話講,並且我又是最不耐煩講演的。他說:你來罷,隨你講,隨你自由的講,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這裏你知道這次開學情形很困難,我們學生的生活很枯燥很悶,我們要你來給我們一點活命的水。這話打動了我。枯燥、悶,這我懂得。雖則我與你們諸君是不相熟的,但這一件事實,你們感覺生活的枯悶,的事實,卻立即在我與諸君無形的關係間,發生了一種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煩悶是怎麼樣一個不成形不講情理的怪物,他來的時候,我們的全身仿佛被一個大蜘蛛網蓋住了,好容易掙出了這條手臂,那條又叫粘住了。那是一個可怕的網子。我也認識生活枯燥,他那可厭的麵目,我想你們也都很認識他。他是無所不在的,他附在個個人的身上,他現在個個人的臉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們的臉上有他,你自己照鏡子去,你的臉上,我想,也有他,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種毒劑,他一進了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性情,我們的皮膚就變了顏色,而且我怕是離著生命遠,離著墳墓近的顏色。

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幾天西風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時候是凍著才醒過來的,我看著紙窗上的顏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窩裏的肢體像是浸在冷水裏似的,我也聽見窗外的風聲,吹著一棵棗樹上的枯葉,一陣一陣的掉下來,在地上卷著、沙沙的發響,有的飛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牆角邊轉著,那聲響真像是歎氣。我因此就想起這西風,冷醒了我的夢,吹散了樹上的葉子,他那成績在一般饑荒貧苦的社會裏一定格外的可慘。那天我出門的時候,果然見街角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窮苦的老頭、小孩全躲在街上發抖;他們遲早免不了樹上枯葉子的命運。那一天我就覺得特別的悶,差不多發愁了。

因此我聽著查先生說你們生活怎樣的煩悶,怎樣的幹枯,我就很懂得,我就願意來對你們說一番話。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遠不是成係統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行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思想不來的時候,我不能要他來,他來的時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濕衣,難受極了,隻能想法子把他脫下。我有一個比喻,我方才說起秋風裏的枯葉;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樹上的葉子,時期沒有到,他們是不很會掉下來的;但是到時期了,再要有風的力量,他們就隻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數也許是已經沒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許有幾張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就是紅的,海棠葉就是五彩的。這葉子實用是絕對沒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他們初下來時顏色有很鮮豔的,但時候久了,顏色也變,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話,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與落葉一樣的無用,至多有時有幾痕生命的顏色就是了。你們不愛的盡可以隨意的踩過,絕對不必理會;但也許有少數人有緣分的,不貢備他們的無用,竟許會把他們撿起來揣在懷裏,間在書裏,想延留他們幽澹的顏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難得的,是名貴的,是應當共有的;我們不應得拒絕感情,或是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與壓住泉眼不讓上衝,或是掐住小孩不讓喘氣一樣的犯罪。人在社會裏本來是不相連續的個體。感情,先天的與後天的,是一種線索,一種經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織成有文章的整體。但有時線索也有破爛與渙散的時候,所以一個社會裏必須有新的線索的繼續的產出,有破爛的地方去補,有渙散的地方去拉緊,才可以維持這組織大體的勻整,有時生產力特別加增時,我們就有機會或是推廣,或是加添我們現有的麵積,或是加密,像網球板穿雙絲似的,我們現成的組織,因為我們知道創造的勢力與破壞的勢力,建設與潰敗的勢力,上帝與撒旦的勢力,是同時存在的。這兩種勢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著;他們很少平衡的時候,不是這頭沉,就是那頭沉。是的,人類的命運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我們集合的化身,在那裏看著,他的手裏滿拿著分兩的法碼,一會往這頭送,一會又往那頭送,地球盡轉著,太陽、月亮、星,輪流的照著,我們的命運永遠是在天平上稱著。

我方才說網球拍,不錯,球拍是一個好比喻。你們打球的知道網拍上那裏幾根線是最吃重最要緊,那幾根線要是特別有勁的時候,不僅你對敵時拉球,抽球拍格外來的有力,出色,並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經用。少數特別的分子保持了全體的勻整。這一條原則應用到人道上,就是說:假如我們有力量加密,加強我們最普通的同情線,那線如其穿連得到所有跳動的人心時,那時我們的大網子就堅實耐用,天津人說的,就有根。不問天時怎樣的壞,管他雨也罷,雲也罷,霜也罷,風也罷,管他水流怎樣的急,我們假如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網子,那怕不能在時間無盡的洪流裏——早晚網起無價的珍品,那怕不能在我們命運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創造的生命的分量?

所以我說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難能可貴的,那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許隻是一個人心靈裏偶然的震動,但這震動,不論怎樣的微弱,就產生了及遠的波紋;這波紋要是喚得起同情的反應時,原來細的便並成了粗的,原來弱的便合成了強的,原來脆性的便結成了韌性的,像一縷縷的芋麻打成了粗繩似的;原來隻是微波,現在掀成了大浪,原來隻是山罅裏的一股細水,現在流成了滾滾的大河,向著無邊的海洋裏流著。比如耶穌在山頭上的訓道還不是有限的幾句話,但這一篇短短的演說,卻製定了人類想望的止境,建設了絕對的價值的標準,創造了一個純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實,人類曆史上一件最偉大的事實。再比如釋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發大慈悲心,發大勇猛心,發大無畏心,拋棄了他人間的地位,富與貴,家庭與妻子,直到深山裏去修道,結果他也替苦悶的人間打開了一條解放的大道,為東方民族的天才下一個最光華的定義。那又是人類曆史上的一件奇跡。但這樣大事的起源遠不止是一個人的心靈裏偶然的震動,可不僅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摯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間?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識。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庫,不是他的邏輯。有真感情的表現,不論是詩是文是音樂是雕刻或是書,好比是一塊石子擲在平麵的湖心裏,你站著就看得見他引起的變化。沒有生命的理論,不論他論的是什麼理,隻是拿石塊扔在沙漠裏,無非在幹枯的地麵上添一顆幹枯的分子,也許擲下去時便聽得出一些幹枯的聲響,但此外隻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沉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織成大網的線索。

但是我們自豈的網子又是怎麼樣呢?現在時候到了,我們應當張大了我們的眼睛,認明白我們周圍事實的真相。我們已經含糊了好久,現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讓我們來大聲的宣布我們的網子是壞了的,破了的,爛了的;讓我們痛快的宣告我們民族的破產,道德、政治、社會、宗教、文藝,一切都是破產了的。我們的心窩變成了蠹蟲的家,我們的靈魂裏住著一個可怕的大謊!那天平上沉著的一頭是破壞的重量,不是創造的重量;是潰敗的勢力,不是建設的勢力;是撒旦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靈。霎時間這邊路上長滿了荊棘,那邊道上湧起了洪水,我們頭頂有駭人的聲響,是雷霆還是炮火呢?我們周圍有一哭聲與笑聲,哭是我們的靈魂受汙辱的悲聲,笑是活著的人們瘋魔了的狂笑,那比鬼哭更聽的可怕,更淒慘。我們張開眼來看時,差不多更沒有一塊幹淨的土地,那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衝毀了的;更沒有平安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卻了外麵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不要以為這樣混沌的現象是原因於經濟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數人的放肆的野心。這種種都是空虛的,欺人自欺的理論,說著容易,聽著中聽,因為我們隻盼望脫卸我們自身的責任,隻要不是我的分,我就有權利罵人。但這是我著重的說,懦怯的行為;這正是我說的我們各個人靈魂裏躲著的大謊!你說少數的政客,少數的軍人,或是少數的富翁,是現在變亂的原因嗎?我現在對你說:先生,你錯了,你很大的錯了,你太恭維了那少數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讓我們一致的來承認,在太陽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認,我們各個人的罪惡,各個人的不潔淨,各個人的苟且與懦怯與卑鄙!我們是與最肮髒的一樣的肮髒,與最醜陋的一般的醜陋,我們自身就是我們運命的原因。除非我們能起拔了我們靈魂裏的大謊,我們就沒有救度;我們要把祈禱的火焰把那鬼燒淨了去,我們要把懺悔的眼淚把那鬼衝洗了去,我們要有勇敢來承當罪惡;有了勇敢來承當罪惡,方有膽量來決鬥罪惡。再沒有第二條路走。如其你們可以容恕我的厚顏,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詩給你們聽,因為那首詩,正是我今天講的話的更集中的表現:——(一)毒藥;(二)白旗均見詩集內;(三)嬰兒。這也許是無聊的希冀,但是誰不願意活命,就使到了絕望最後的邊沿,我們也還要妄想希望的手臂從黑暗裏伸出來挽著我們。我們不能不想望這苦痛的現在,隻是準備著一個更光榮的將來,我們要盼望一個潔白的肥胖的活潑的嬰兒出世!

新近有兩件事實,使我得到很深的感觸。讓我來說給你們聽聽。

前幾時有一天俄國公使館掛旗,我也去看了。加拉罕站在台上,微微的笑著,他的臉上發出一種嚴肅的青光,他側仰著他的頭看旗上升時,我覺著了他的人格的尊嚴,他至少是一個有膽有略的男子,他有為主義犧牲的決心,他的臉上至少沒有苟且的痕跡,同時屋頂那根旗杆上,冉冉的升上了一片的紅光,背著窈遠沒有一斑雲彩的青天。那麵簇新的紅旗在風前料峭的嫋蕩個不定。這異樣的彩色與聲響引起了我異樣的感想。是靦腆,是驕傲,還是鄙夷,如今這紅旗初次麵對著我們偌大的民族?在場人也有拍掌的,但隻是斷續的拍掌,這就算是我想我們初次見紅旗的敬意;但這又是鄙夷,驕傲,還是慚愧呢?那紅色是一個偉大的象征,代表人類史裏最偉大的一個時期;不僅標示俄國民族流血的成績,卻也為人類立下了一個勇敢嚐試的榜樣。在那旗子抖動的聲響裏我不僅仿佛聽出了這近十年來那斯拉夫民族失敗與勝利的呼聲,我也想到百數十年前法國革命時的狂熱,一七八九年七月四日那天巴黎市民攻破巴士梯亞牢獄時的瘋癲。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你們聽呀,在這呼聲裏人類理想的火焰一直從地麵上直衝破天頂,曆史上再沒有更重要更強烈的轉變的時期。卡萊西在他的法國革命史裏形容這件大事有三句名句,他說:“要形容這一景超過了凡人的力量。過了四小時的瘋狂他(那大牢)投降了。巴士梯亞是下了!”打破了一個政治犯的牢獄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這事實裏有一個象征。巴士梯亞是代表阻礙自由的勢力,巴黎士民的攻擊是代表全人類爭自由的努力,巴士梯亞的“下”是人類理想勝利的憑證。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法國人在百幾十年前猖狂的叫著。這叫聲還在人類的性靈裏蕩著。我們不好像聽見嗎,雖則隔著百幾十年光陰的曠野。如今凶惡的巴士梯亞又在我們的在麵前堵著;我們如其再不發瘋,他那牢門上的鐵釘,一個個都快刺透我們的心胸了!

這是一件事。還有一件是我六月間伴著泰戈爾到日本時的感想。早七年我過太平洋時曾經到東京去玩過幾個鍾頭,我記得到上野公園去,上一座小山去下望東京的市場,隻見連綿的高樓大廈,一派富盛繁華的景象。這回我又到上野去了,我又登山去望東京城了,那分別可太大了!房子,不錯,原是有的;但從前是幾層樓的高房,還有不少有名的建築,比如帝國劇場,帝國大學等等,這次看見的,說也可憐,隻是薄皮鬆板暫時支著應用的魚鱗似的屋子,白鬆鬆的像一個爛發的花頭,再沒有從前那樣富盛與繁華的氣象。十九的城子都是叫那大地震吞了去燒了去的。我們站著的地麵平常看是再堅實不過的,但是等到他起興時小小的翻一個身,或是微微的張一張口,我們脆弱的文明與脆弱的生命就夠受。我們在中國的差不多是不能想著世界上,在醒著的不是夢裏的世界上,竟可以有那樣的大災難。我們中國人是在災難裏討生活的,水旱、刀兵、盜劫,那一樣沒有,但是我敢說我們所有的災難合起來,也抵不上我們鄰居一年前遭受的大難。那事情的可怕,我敢說是超過了人類忍受力的止境。我們國內居然有人以日本人這次大災為可喜的,說他們活該,我真要請協和醫院大夫用X光檢查一下他們那幾位,究竟他們是有沒有心肝的。因為在可怕的運命的麵前,我們人類的全體隻是一群在山裏逢著雷霆風雨時的綿羊,那裏還能容什麼種族、政治等等的偏見與意氣?我來說一點情形給你們聽聽,因為雖則你們在報上看過極詳細的記載,不曾親自察看過的總不免有多少距離的隔膜。我自己未到日本前與看過日本後,見解就完全的不同。你們試想假定我們今天在這裏集會,我講的,你們聽的,假如日本那把戲輪著我們頭上來時,要不了的搭的搭的搭的三秒鍾我與你們與講台與屋子就永遠訣別了地麵,像變戲法似的,影蹤都沒了。那是事實,橫濱有好幾所五六層高的大樓。全是在三四秒時間內整個兒與地麵拉一個平,全沒了。你們知道聖書裏麵形容天降大難的時候,不要說本來脆弱的人類完全放棄了一切的虛榮,就是最猛摯的野獸與飛禽也會在霎時間變化了性質,老虎會來小貓似的挨著你躲著,利喙的鷹鷂會得躲入雞棚裏去窩著,比雞還要馴服。在那樣非常的變動時,他們也好似覺悟了這彼此同是生物的親屬關係,在天怒的跟著同是剝奪了抵抗力的小蟲子,這裏就發生了同命運的同情。你們試想就東京一地說,二三百萬的人口,幾十百年辛勤的成績,突然的麵對著最後審判的實在,就在今天我們回想起當時他們全城子像一個滾沸的油鍋時的情景,原來熱鬧的市場變成了光焰萬丈的火盆,在這裏麵人類最集中的心力與體力的成績全變了燃料,在這裏麵藝術、教育、政治、社會人的骨與肉與血都化成了灰燼,還有百十萬男女老小的哭嚷聲,這哭聲本體就可以搖動天地,——我們不要說親身經曆,就是坐在椅子上想像這樣不可信的情景時,也不免覺得害怕不是?那可不是頑兒的事情。單隻描寫那樣的大變,恐怕至少就須要荷馬或是莎士比亞的天才。你們試想在那時候,假如你們親身經曆時,你的心理該是怎麼樣?你還恨你的仇人嗎?你還不饒恕你的朋友嗎?你還沾戀你個人的私利嗎?你還有欺哄人的機會嗎?你還有什麼希望嗎?你還不摟住你身旁的生物,管他是你的妻子,你的老子,你的聽差,你的媽,你的冤家,你的老媽子,你的貓,你的狗—,把你靈魂裏還剩下的光明一齊放射出來。和著你同難的同胞在這普遍的黑暗裏來一個最後的結合嗎?

但運命的手段還不是那樣的簡單。他要是把你的一切都掃滅了,那倒也是一個痛快的結束;他可不然。他還讓你活著,他還有更苛刻的試驗給你。大難過了,你還喘著氣;你的家,你的財產,都變了你腳下的灰,你的愛親與妻與兒女的骨肉還有燒不爛的在火堆裏燃著,你沒有了一切;但是太陽又在你的頭上光亮的照著,你還是好好的在平定的地麵上站著,你疑心這一定是夢,可又不是夢,因為不久你就發現與你同難的人們,他們也一樣的疑心他們身受的是夢。可真不是夢;是真的。你還活著,你還喘著氣,你得重新來過,根本的完全的重新來過。除非是你自願放手、你的靈魂裏再沒有勇敢的分子。那才是你的真試驗的時候。這考卷可不容易交了。要到那時候你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值多少,有多少價值。

我們鄰居日本人在災後的實際就是這樣。全完了,要來就得完全來過,盡你自身的力量不夠,加上你兒子的,你孫子的,你孫子的兒子的兒子的孫子的努力,也許可以重新撐起這份家私。但在這努力的經程中,誰也保不定天與地不再搗亂;你的幾十年隻要他的幾秒鍾。問題所以是你幹不幹?就隻幹脆的一句話,你幹不幹,是或否?同時也許無情的運命,扭著他那醜陋可怕的臉子在你的身旁冷笑,等著你最後的回話。你幹不幹,他仿佛也涎著他的怪臉問著你!

我們勇敢的鄰居們已經交了他們的考卷;他們回答了一個幹脆的幹字,我們不能不佩服。我們不能不尊敬他們精神的人格,不等那大震災的火焰緩和下去,我們鄰居們第二次的奮鬥已經莊嚴的開始了。不等運命的殘酷的手臂鬆放,他們已經宣言他們積極的態度對運命宣戰。這是精神的勝利,這是偉大,這是證明他們有不可動搖的信心,不可動的自信力;證明他們是有道德的與精神的準備的,有最堅強的毅力與忍耐力的,有內心潛在著的精力的,有充分的後備軍的,好比說,雖則前敵一起在炮火裏毀了,這隻是給他們一個出馬的機會。他們不但不悲觀,不但不消極,不但不絕望,不但不低著嗓子乞憐,不但不倒在地下等救,在他們看來這大災難,隻是一個偉大的激刺,偉大的鼓勵,偉大的靈感,一個應有的試驗,因此他們新來的態度隻是雙倍的積極,雙倍的勇猛,雙倍的興奮,雙倍的有希望;他們仿佛是經過大戰的大將,戰陣愈急迫愈危險,戰鼓愈打得響亮,他的膽量愈大,往前衝的步子愈緊,必勝的決心愈強。這,我說,真是精神的勝利,一種道德的強製力,偉大的,難能的,可尊敬的,可佩服的。泰戈爾說的,國家的災難,個人的災難,都是一種試驗:除是災難的結果壓倒了你的意誌與勇敢,那才是真的災難,因為你更沒有翻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