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這也並不是說他們不感覺災難的實際的難受,他們也是人,他們雖勇,心究竟不是鐵打的。但他們表現他們痛苦的狀態是可注意的;他們不來零碎的呼叫,他們采用廣種雄偉的莊嚴的儀式。此次震災的周年紀念時,他們選定一個時間,舉行他們全國的悲哀;在不知是幾秒或幾分鍾的期間內,他們全國的國民一致的靜默了,全國民的心靈在那短時間內融合在一陣懺悔的,祈禱的,普遍的肅靜裏;(那是何等的淒偉!)然後,一個信號打破了全國的靜默,那千百萬人民又一致的高聲悲號,悲悼他們曾經遭受的慘運;在這一聲彌漫的哀號裏,他們國民,不僅發泄了蓄積著的悲哀,這一聲長號,也表明他們一致重新來過的偉大的決心。(這又是何等的淒偉!)這是教訓,我們最切題的教訓。我個人從這兩件事情——俄國革命與日本地震——感到極深刻的感想;一件是告訴我們什麼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犧牲,那表麵紊亂的背後堅定的站著某種主義或是某種理想,激勵人類潛伏著一種普遍的想望,為要達到那想望的境界,他們就不願冒怎樣劇烈的險與難,拉倒已成的建設,踏平現有的基礎,拋卻生活的習慣,嚐試最不可測量的路子。這是一種瘋癲,但是有目的的瘋癲,單獨的看,局部的看,我們盡可以下種種非難與責備的批評,但全部的看,曆史的看時,那原來紛亂的就有了條理,原來散漫的就成了片段,甚至於在經程中一切反理性的分明殘暴的事實都有了他們相當的應有的位置,在這部大悲劇完成時,在這無形的理想“物化”成事實時,在人類曆史清理結帳時,所得便超過所出,贏餘至少是蓋得過損失的。我們現在自己的悲慘就在問題不集中,不清楚,不一貫;我們缺少,用一個現成的比喻——那一麵半空裏升起來的彩色旗,(我不是主張紅旗我不過比喻罷了!)使我們有眼睛能看的人都不由的不仰著頭望;缺少那青大裏的一個霹靂,使我們有耳朵能聽的不由的驚心。正因為缺之這樣一個一貫的理想與標準(能夠表現我們潛在意識所想望的),我們有的那一部瘋癲性——曆史上所有的大運動都脫不了瘋癲性的成分——就沒有機會充分的外現,我們物質生活的累贅與沾戀,便有力量壓迫住我們精神性的奮鬥;不是我們天生不肯犧牲,也不是天生懦怯,我們在這時期內的確不曾尋著值得或是強迫我們犧牲的那件理想的大事,結果是精力的散漫,誌氣的怠惰,苟且心理的普遍,悲觀主義的盛行,一切道德標準與一切價值的毀滅與埋葬。

人原來是行為的動物,尤其是富有集合行為力的,他有向上的能力,但他也是最容易墮落的,在他眼前沒有正當的方向時,比如猛獸監禁在鐵籠子裏,在他的行為力沒有發展的機會時,他就會隨地躺了下來,管他是水潭是泥潭,過他不黑不白的豬奴的生活。這是最可慘的現象,最可悲的趨向。如其我們容忍這種狀態繼續存在時,那時每一對父母每次生下一個潔淨的小孩,隻是為這卑劣的社會多添一個墮落的分子,那是莫大的褻瀆的罪業;所有的教育與訓練也就根本的失去了意義,我們還不如盼望一個大雷霆下來毀盡了這三江或四江流域的人類的痕跡!

再看日本人天災後的勇猛與毅力,我們就不由的不慚愧我們的窮,我們的乏,我們的寒傖。這精神的窮乏才是真可恥的,不是物質的窮乏。我們所受的苦難都還不是我們應有的試驗的本身,那還差得遠著哪;但是我們的醜態已經恰好與人家的從容成一個對照。我們的精神生活沒有充分的涵養,所以臨著稀小的紛擾便沒有了主意,像一個耗子似的,他的天才隻是害怕,他的伎倆隻是小偷;又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們合群生活的大網子就缺少最吃分量最經用的那幾條普遍的同情線,再加之原來的經緯已經到了完全破爛的狀態,這網子根本就沒有了聯結,不受外物侵損時已有潰散的可能,那裏還能在時代的急流裏,撈起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說也奇怪,這幾千年曆史的傳統精神非但不曾供給我們社會一個鞏固的基礎,我們現在到了再不容隱諱的時候,誰知道發現我們的樁子,隻是在黃河裏造橋,打在流沙裏的!

難怪悲觀主義變成了流行的時髦!但我們年輕人,我們的身體裏還有生命跳動,脈管裏多少還有鮮血的年輕人,卻不應當沾染這最致命的時髦,不應當學那隨地躺得下去的豬,不應當學那苟且專家的耗子,現在時候逼迫了,再不容我們刹那的含糊。我們要負我們應負的責任,我們要來補織我們已經破爛的大網子,我們要在我們各個人的生活裏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纖維來合成強有力的繩索,我們應當發現那適當的象征,像半空裏那麵大旗似的,引起普遍的注意;我們要修養我們精神的與道德的人格,預備忍受將來最難堪的試驗。簡單的一句話,我們應當在今天——過了今天就再沒有那一天了——宣布我們對於生活基本的態度。是是還是否;是積極還是消極;是生道還是死道;是向上還是墮落?在我們年輕人一個字的答案上就掛著我們全社會的運命的決定。我盼望我至少可以代表大多數青年,在這篇講演的末尾,高叫廣聲——用兩個有力量的外國字自剖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的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麼的拘縶。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仿佛看見了神仙宮闕——什麼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隻是陽光,流波隻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隻似岩石上的藤蘿,貼著枯幹的粗糙的石麵,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恣態是崛強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現在這泉眼,如其還在,仿佛是叫一塊石板不留餘隙的給鎮住了。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怎麼也推不開,結果隻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麼了,你再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裏有這樣半嘲諷半吊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並不曾經受什麼過分劇烈的戟刺。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在,如其有不同,隻是更順了的。那麼為什麼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阿!我那時還不是一隻初長毛角的野鹿?什麼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麼香味不興奮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遊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那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該有不少。我未動身前,又何嚐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閑暇的假期中采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中時我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拚天昏換天亮,一枝禿筆跟著我涉海去,又跟著我涉海回來,正如岩洞裏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後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瀋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係。我到京幾天就逢著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發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隻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風光的慘淡,等得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隻有滿城黃牆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裏發見,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裏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肢殘肢,再也不能回複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作用的社會裏,什麼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象。自從內戰糾結以來,在受戰禍的區域內,那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奸汙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麵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豔的怨毒。再說那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著Mar-tyrs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隻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白塗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仿佛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那幾首不成形的咒詛詩以後,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的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隻覺著煩,隻覺著悶,感想來時隻是破碎,筆頭隻是笨滯……結果身體也不舒暢,像是蠟油塗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裏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的內心的枯窘!

不,我還得往更深處按。我不能叫這時局來替我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裏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掣可以刮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閑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心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痹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裏已經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識裏,我敢說不該有什麼壓著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另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動。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憂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化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我們又常常設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隻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麼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得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人,肌肉過分發展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於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得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且不說什麼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末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

“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為你有欲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裏的li-bido就形成一種升華的現象,結果你就借文學來發泄你生理上的鬱結(你不常說你是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識裏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讚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你隻是自冤自,實在你並沒有什麼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隻是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見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你又不願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隻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並沒有三頭六臂的!

你對文藝並沒有真興趣,對學問並投有真熱心。你本來沒有什麼更高的誌願,除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你隻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你命裏鑄定的幸福;在事業界,在文藝創作界,在學問界內,全沒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你隻要自問在你心裏的心裏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你,逼著你,督著你,放開實際生活的全部,單望著不可捉摸的創作境界裏去冒險?是的,頂明顯的關鍵就是那無形的推力或是行動,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的創作。你知道在國外(國內當然也有,許沒那樣多)有多少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使著,在實際生活上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的變態動物,不但人間所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都失了重要,他們全部的心力隻是在他們那無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是瘋癲;我們在巴黎倫敦不就到處碰得著這類怪人?如其他是一個美術家,惱著他的就隻怎樣可以完全表現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諧,在他會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們知道專門學者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裏外一個星的動定的。並且他們決不問社會對於他們的勞力有否任何的認識,那就是虛榮的進路;他們是被一點無形的推力的魔鬼定了的。

這是關於文藝創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你也許經驗過什麼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刹那誤認作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於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後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的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發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隻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誌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更聳動。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於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的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怕隻是虛影,像水麵上的雲影,雲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琛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藝創作不是你的分,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分,(生抗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那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鬆的,這是多可羨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見!算了吧,朋友!”

想飛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牆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簷下偎著一個戴黑帽兒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鍾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撚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揚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紮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青天裏有一點子黑的。正衝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裏瞧,黑的,有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愧爾極南的一角,三麵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聲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人了雲,高出了雲。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裏衝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麵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雲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隻,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衝著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讚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閥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裏常常打鍾,鍾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豔豔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雲彩,——鍾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雲,有一隻兩隻,有時三隻四隻有時五隻六隻蜷著爪往地麵瞧的“餓老鷹”廠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鍾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雲的時候聽著貌憂憂的叫聲,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裏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聲的,隻一擺就衝出了書房門,鑽人了玳瑁鑲邊的白雲裏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背的書!阿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後背衝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簷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隻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雲裏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罷,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雲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雲雀似的隻留下一瀉光明的驟岡——那你,獨自在泥塗裏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麵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裏去,到雲端裏去!那個心裏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麼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裏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淩空去有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