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3 / 3)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是人類飛行史裏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書上的表現。最初像一對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製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像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裏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但是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迎上前去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願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

我要求你們大量的容許,準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報副刊的時候,介紹我自己,解釋我自己,鼓勵我自己。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義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著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斷片,爛成泥,在這灰、這斷片、這泥的底裏,他再來發現他更偉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這樣的一個。

隻有信生病是榮耀的人們才來不知恥的高聲嚷痛;這時候他聽著有腳步聲,他以為有幫助他的人向著他來,誰知是他自己的靈性離了他去!真有誌氣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脫苦痛的時候,寧可死休,不來忍受醫藥與慈善的侮辱。我又是這樣的一個。

我們在這生命裏到處碰頭失望,連續遭逢“幻滅”,頭頂隻見烏雲,地下滿是黑影;同時我們的年歲、病痛、工作、習慣,惡狠狠的壓上我們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無形中嘲諷的呼喝著,“倒,倒,你這不量力的蠢才廠因此你看這滿路的倒屍,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著掙紮的,有默無聲息的……嘿!生命這十字架,有幾個人抗得起來?”

但生命還不是頂重的擔負,比生命更重實更壓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類心靈的曆史裏能有幾個天成的盂賁烏獲?在思想可怕的戰場上我們就隻有數得清有限的幾具光榮的屍體。

我不敢非分的自誇;我不夠狂,不夠妄。我認識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卻不能製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思想界萎癟現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麵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裏進出來,血液裏激出來,性靈裏跳出來,生命裏震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我不來問他要,是我的懦怯;他拿不出來給我看,是他的恥辱。朋友,我要你選定一邊。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對麵,拿出我要的東西來給我看,你就得站在我這一邊,幫著我對這時代挑戰。

我預料有人笑罵我的大話。是的,大話。我正嫌這年頭的話太小了,我們得造一個比小更小的字來形容這年頭聽著的說話。寫下印成的文字;我們得請一個想象力細致如史魏夫脫的來描寫那些說小話的小口,說尖話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蟻獸!他們最大的快樂是忙著他們的尖喙在泥土裏墾尋細微的螞蟻。螞蟻是吃不完的,同時這可笑的尖嘴卻益發不住的向尖的方向進化,小心再隔幾代連螞蟻這食料都顯太大了!

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輕的時候我念過幾本極普通的中國書,這幾年不但沒有知新,溫故都說不上,我實在是固陋,但我卻抱定孔子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決不來強不知為知;我並不看不起國學與研究國學的學者,我十二分尊敬他們;隻是這部分的工作我隻能豔羨的看他們去做,我自恐怕不但今天,竟許這輩子都沒希望參加的了。外國書呢?看過的書雖則有幾本,但是真說得上我看過的能有多少,說多一點,三兩篇戲,十來首詩五六篇文章,不過這樣罷了。

科學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最簡單的物理化學,都說不明白,我要是不預備就去考中學校,十分裏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隻認識幾顆大星地上幾棵大樹;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從先生那裏學來的;十幾年學校教育給我的,究竟有些什麼,我實在想不起,說不上,我記得的隻是幾個教授可笑的嘴臉與課堂裏強烈的催眠的空氣。

我人事的經驗與知識也是同樣的有限,我不曾做過工;我不曾嚐味過生活的艱難,我不曾打過仗,不曾坐過監,不曾進過什麼秘密黨,不曾殺過人,不曾做過買賣,發過一個大的財。

所以你看,我隻是個極平常的人,沒有出人頭地的學問,更沒有非常的經驗。但同時我自信我也有我與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隻沒籠頭的野馬,我從來不曾站定過。我人是在這社會裏活著,我卻不是這社會裏的一個,像是有離魂病似的,我這軀殼的動靜是一件事,我那夢魂的去處又是一件事。我是一個傻子:我曾經妄想在這流動的生裏發現一些不變的價值,在這打謊的世上尋出一些不磨滅的真,在我這靈魂的冒險是生命核心裏的意義;我永遠在無形的經驗的睡岩上爬著。

冒險——痛苦——失敗——失望,是跟著來的,存心冒險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後的失望;但失望卻不是絕望,這分別很大。我是曾經遭受失望的打擊,我的頭是流著血,但我的脖子還是硬的;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染黑我的血液。厭世觀與生命是不可並存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的,將來我敢說也是的。我決不容忍性靈的頹唐,那是最不可救藥的墮落,同時卻繼續軀殼的存在;在我,單這開口說話,提筆寫字的事實,就表示背後有一個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投破綻的信仰;否則我何必再做什麼文章,辦什麼報刊?

但這並不是說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創;我決不是那童駿性的樂觀主義者;我決不來指著黑影說這是陽光,指著雲霧說這是青天,指著分明的惡說這是善;我並不否認黑影、雲霧與惡,我隻是不懷疑陽光與青天與善的實在;暫時的掩蔽與侵蝕,不能使我們絕望,這正應得加倍的激動我們尋求光明的決心。前幾天我覺著異常懊喪的時候無意中翻著尼采的一句話,極簡單的幾個字卻涵有無窮的意義與強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鬥的縱橫與山川的經緯,在無聲中暗示你人生的奧義,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我那時感受一種異樣的驚心,一種異樣的澈悟:——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我甘心,甘心在火焰裏存身。

到最後那時辰見我的真,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

所以我這次從南邊回來,決意改變我對人生的態度,我寫信給朋友說這來要來認真做一點“人的事業”了。——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我隻要這地麵,情願安分的做人。

在我這“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是一個思想的大轉變;因為先前我對這人生隻是不調和不承認的態度,因此我與這現世界並沒有什麼相互的關係,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責備我,我也不來批評它。但這來我決心做人的宣言卻就把我放進了一個有關係,負責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張著眼睛做夢,從今起得把現實當現實看,我要來察看,我要來檢查,我要來清除,我要來顛撲,我要來挑戰,我要來破壞。

人生到底是什麼?我得先對我自己給一個相當的答案。人生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這形形色色的,紛擾不清的現象——宗教、政治、社會、道德、藝術、男女、經濟?我來是來了,可還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的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裏看一個清切再來說話,我不敢保證我的話一定在行,我敢擔保的隻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實;我前麵說過我的學識是極淺陋的,但我卻並不因此自餒,有時學問是一種束縛,知識是一層障礙,我隻要能信得過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話說;至於我說的話有沒有人聽,有沒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著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誰知道二個人有沒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從今起要迎上去!生命第一個消息是活動,第二個消息是搏鬥,第三個消息是決定;思想也是的,活動的下文就是搏鬥。搏擊就包含一個搏鬥的對象,許是人,許是問題,許是現象,許是思想本體。一個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尋著一個相當的敵手,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個可以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對象,“攻擊是我的本性”,一個哲學家說,“要與你的對手相當——這是一個正直的決鬥的第一個條件。你心存鄙夷的時候你不能搏鬥。你占上風,你認定對手無能的時候你不應當搏鬥。我的戰略可以約成四個原則:——第一,我專打正占勝利的對象——在必要時我暫緩我的攻擊,等他勝利了再開手;第二,我專打沒有人打的對象,我這邊不會有助手,我單獨的站定一邊——在這搏鬥關中我難為的隻是我自己;第三,我永遠不來對人的攻擊——在必要時我隻拿一個人格當顯微鏡用,借它來顯出某種普遍的,但卻隱遁不易蹤跡的惡性;第四;我攻擊某事物的動機,不包含私人嫌隙的關係,在我攻擊是一個善意的,而且在某種情況下,感恩的憑證。”

這位哲學家的戰略,我現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戰略,我盼望我將來不至於在搏鬥的沉酣中忽略了預定的規律,萬一疏忽時我懇求你們隨時提醒。我現在戴我的手套去!

南行雜紀一醜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我們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濃妝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裏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豔,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那樣不是現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麵我回頭就逃!什麼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裏嫋嫋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混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說起西湖養魚,我聽得有種種的說法,也不知那樣是內情:有說養魚甘脆是官家謀利,放著偌大一個魚沼,養肥了魚打了去賣不是頂現成的;有說養魚是為預防水草長得太放肆了怕塞滿了湖心;也有說這些大魚都是大慈善家們為要延壽或是求子或是求財源茂健特地從別地方買了來放生在湖裏的,而且現在打魚當官是不準。不論怎麼樣,西湖確是變了魚湖了。六月以來杭州據說一滴水都沒有過,西湖當然水淺得像個幹血癆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兒!今年南方的熱,說來我們住慣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熱不說,通宵到天亮也不見放鬆,天天大太陽,夜夜滿天星,節節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窪淺水用不到幾個鍾頭的曬,就離滾沸不遠什麼,四麵又是山,這熱是來得去不得,一天不發大風打陣,這鍋熱湯,就永遠不會涼。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條船遊湖,心想比岸上總可以涼快些。好,風不來還熬得,風一來可真難受極了,又熱又帶腥味兒,真叫人發眩作嘔,我同船一個朋友當時就病了,我記得紅海裏兩邊的沙漠風都似乎較為可耐些!夜間十二點我們回家的時候都還是熱虎虎的。還有湖裏的蚊蟲!簡直是——群群大水鴨子!你一生定就活該。

這西湖是太難了。氣味先就不堪。再說沿湖的去處,本來頂清澹宜人的一個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台,幾棵楊柳,幾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涼夜去坐著看湖確是別有風味,更好在去的人絕少,你夜間去總可以獨占,喚起看守的人來泡一碗清茶,衝一杯藕粉,和幾個朋友閑談著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師,躺平在楊樹底下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麵上翻響的幽葉。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裏,我每回去總添一度傷心:雷峰也羞跑了,斷橋折成了汽車橋,哈得在湖心裏造房子,某家大少爺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裏與風作浪,工廠的煙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麼舞台的鑼鼓充當了湖上的啼鶯,西湖,西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這回連平湖秋月也給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們到平湖秋月去,那邊總還清靜。”

“平湖秋月?先生,清靜是不清靜的,格歇開了酒館,酒館著實閑忙哩,你看,望得見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搖得活血血的,還有唱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聽聽看——是無錫山歌哩,胡琴都蠻清爽的……”。

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著湖心亭,幾張指抹得發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官,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黃葉,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欄幹上從堤邊楊柳蔭裏望灩灩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著熱酒,一邊與老堂官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麵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的洋式門麵,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的擠著,堂官也換了,穿上西崽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麼閑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萊都變了,真是可傷。泰穀爾來看了中國,發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製造醜惡的精神”。怪不得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實!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遊泰山以後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閑暇精神。他說隻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煞風景的事業。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著山勢回環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說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不願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與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隻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牆,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做學徒的究竟是誰?

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來中國時感想的一節。我不知道他現在要是回來看看西湖的成績,他又有什麼妙文來頌揚我們的美德!

說來西湖真是個愛倫內。論山水的秀麗,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別有一種醉人處,叫人不能不生愛。但不幸杭州的人種(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別的來得俗氣來得陋相。不讀書人無味,讀書人更可厭,單聽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夠人心煩!看來杭州人話會說事也會做,近年來“事業”方麵看,杭州的建設的確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條橋就全給拉平了替汽車公司幫忙;但不幸經營山水的風景是另一種事業,決不是開鋪子,做官一類的事業,平常布置一個小小的園林,我們尚且說總得主人胸中有些邱壑,如今整個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裏,他們的腦子裏平常想些什麼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績看,他們的確是隻圖每年“我們杭州”商界收入的總數增加多少的一種頭腦!開鋪子的老板們也許沾了光,但是可憐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個少女,生生的叫一群蠻漢去替她塗脂抹粉,就說沒有別的難堪情形,也就夠煞風景又煞風景!天啊,這苦惱的西子!

但是回過來說,這年頭那還顧得了美不美!江南總算是天堂,到今天為止。別的地方人命隻當得蟲子,有路不敢走,有話不敢說,還來塔什麼臭紳士的架子,挑什麼夠美不夠美的鳥目艮?

八月七日二勞資問題我不曾出國的時候隻聽人說振興實業是救國的惟一路子,振興實業的意思是多開工廠;開工廠一來可以解決貧民生計問題,二來可以塞住“漏卮”。那時我見著高矗的煙囪,心裏就發生油然的敬意,如同翻開一本善書似的。

羅斯金與馬克斯最初修正我對於煙囪的見解(那時已在美國),等到我離開紐約那一年,我看了自由神的雕像都感著厭惡,因為它使我聯想起煙囪。

我不喜歡煙囪另有一個理由。我那曆史教師講英國十九世紀初年的工業狀況,以及工廠待遇工人的黑暗情形,內中有一條是叫年輕的小孩子鑽進煙囪裏去清理齷齪,不時有被熏焦了的。我不能不恨煙囪了。

我同情社會主義的起點是看了一部小說。內中講芝加哥一個製肉糜廠,用極小的孩子看著機器的工作的;有一個小孩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也叫碾了進去,和著豬肉一起做了肉糜。那一廠的出貨是行銷東方各大城的,所以那一星期至少有幾萬人分嚐到了那小孩的臂膀。肉廠是資本家開的,因此我不能不恨資本家。

我最初看到的社會主義是馬克思前期的,勞勃脫歐溫一派,人道主義,慈善主義,以及烏托邦主義混成一起的。正合我的脾胃。我最容易感情衝動,這題目夠我發泄了,我立定主意研究社會主義。

我在紐約那一年有一部分中國人叫我做鮑爾雪微克,因為——為什麼?——因為我房間裏書架上碰巧有幾本講蘇俄一類的書。到了英國我對勞工的同情益發分明了。在報紙上看到勞工就比是看三國誌看到了諸葛亮趙雲,水滸看到李逵魯智深,總是“幫”的。那時有機會接近的也是工黨一邊的人物。貴族、資本家,這類字樣一提著就夠挖苦!勞工!多響亮,多神聖的名詞!直到我回國,我自問是個激烈派,一個社會主義者,即使不是個鮑爾雪微克。蕭伯納的話牢牢的記著;他說:一個在三十歲以下的人看了現代社會的狀況而不是個革命家,他不是個癡子,定是個傻瓜。我年紀輕輕,不願意癡,也不願意傻,所以當然是個革命家。

到了中國以後,也不知怎的,原來熱烈的態度忽然變了溫和;原來一任感情的浮動,現在似乎要暫時遏住了感情,讓腦筋涼夠了仔細的想一想。但不幸這部分工夫始終不曾有機會做。雖則我知道我對這問題遲早得躊躇出一個究竟來;不經心的偶然的擯打不易把米粒從糠皮中分出。人是無遠慮的多。我們在國外時勞資鬥爭是一個見天感受得到的實在:一個內閣的成功與失敗全看它對失業問題有否相當的辦法,罷工的危險性可以使你的房東太太整天在發愁與賭咒中過日子。這就不容你不取定一個態度,袒護資本還是同情勞工?中國究竟還差得遠:資本和勞工同樣說不到大規模的組織,日常生活與所謂近代工業主義間看不出什麼近切的關係,同時瘋癲性的內戰完全占住了我們的注意,因此雖則近來罷工一類的事實常有得聽見,這勞資問題的實在,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總還是遠著一步的。尤其是在北京一類地方,除了洋車與糞夫,見不到什麼勞工社會。資本更說不上,所以盡憑打倒資本主義“一類的呼聲怎樣激昂,我們的血溫還是不會增高的。就我自己說,這三四年來簡直因為常住北京的緣故,我竟於幾乎完全忘卻了這原來極想用力研究的問題。這北京生活是該咒詛的;它在無形中散布一種惰性的迷醉劑。使你早晚得受傳染;使你不自覺的退人了”反革命的死胡同裏去。新近有一個朋友來京,他一邊羨慕我們的閑暇,一邊卻十分驚訝他幾個舊友的改變:從青年改成暮年,從思想的勇猛改成生活的萎靡——他發現了一群已成和將成的“閹子”?

這所謂“智識階級”的確有覺悟的迫要。他們離國民的生活太遠了,離社會問題的實際太遠了,離激蕩思想的勢力太遠了。本來單憑書本子的學問已夠不完全,何況現在的智識階級連翻書本子的工夫都捐給了少女太太小孩子們的起居痛癢!

又有一個朋友新近到了蘇俄,也發生了極純潔的反省:他在那邊不發見什麼恐怖與危機,他發見的是一國偉大的勇猛的精神在那裏偉大勇猛的為全社會做事;他發見的是不容否認的理想主義與各項在實施中的理想:他發見的是一個有生命有力量的民族,他們所試驗的事業即使不免有可議的地方,也決不是完全在醉生夢死中的中國人有絲毫的權利來批評的。聽著:決不是完全在醉生夢死中的中國人有絲毫的權利來批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