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在篇首說到煙囪原為要講此次在南方一點子關於工廠的閱曆,不想筆頭又掉遠了。說也奇怪,我可以說不曾看過一個工廠。在國外“參觀”過的當然有,但每回進工廠看的是建築與機器等類的設備,往往因為領導人講解得太詳盡了,結果你甚麼也沒有聽到,沒有看到。我從不曾進工廠去看過工人們做工的情形。這次卻有了機會,而且在我的本鄉;不但是本鄉,而且是我自家父親一手經營起的。我回峽石那天,我父親就領了我去參觀,那是一個絲廠,今年夏間才辦成,屋子甚麼全是新的。工人有一百多,全是工頭從紹興包雇來的女人,有好多是帶了孩子來的。機器間我先後去了三回,都是工作時間。我先說說大慨情形,再及我的感想。房子造得極寬敞,空氣盡夠流通,約略一百多架“絲車”分成兩行,相對的排著,女工們坐在絲車與熱湯盆的中間,在機軋聲中幾百雙手不住的抽著湯盆裏泡著的絲繭,在每個湯盆的跟前,站著一個自八九歲到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拿著勺子向沸水裏撈出已經抽盡絲的繭殼,就女工們的姿態及手技看,他們都是熟練的老手,神情也都閑暇自若,在我們走過的時候,有很多抬起頭帶笑容的看著我們,這可見他們在工作時並不感受過分的難堪,那天是六月中旬,天氣已經節節高向上加熱,大約在陰涼處已夠九十度光景,我們初進機器間因為兩旁通風並不覺熱,但走近中段就不同,走轉身的時候我渾身汗透了,我說不定溫度有多高,但因為外來的太陽光(第一次去看蘆簾不曾做得,隨後就有了。)與絲車的沸湯的夾攻,中間呆坐著做工人的滋味,你可以揣想。工人們汗流被麵的固然多,但坦然的也盡有。據說這工作她們上八府人是一半身體堅實一半做慣了吃得起,要是本地人去,半天都辦不了的。這話我信,因為我自諒我要是坐下去的話怕不消三四個鍾頭竟會昏了去的。那些撈繭的女孩子們,十個裏有九個是頭麵上長有熱瘡熱癤的,這就可見一斑。

這班工人,前麵說過,是工頭包雇來的,廠裏有宿舍給她們住,飯食也是廠裏包的。除了放假日外,女工們是一例不準出門的。夏天是五六半放頭螺,六點上工,十二時停工半小時吃飯,十二時半再開工到下午六時放工,共計做十一時有半的工。放假是一個月兩天,初一與月半。工資是按鍾點計算的,仿佛每工人可得四角五或是四角八大洋的工資,每月拋去飯資每人可得淨工資十元光景,廠裏替她們辦儲蓄,有利息,這一層待遇情形據說比較的並不壞,一個女工到外府來做工每年年底可以捧一百多現錢回家,確是很可自傲的了。

我說過這是我第一次看廠工做工。看過了心裏覺著難受,那麼大熱天在那麼熱的屋子裏連著做將近十二小時的工!外麵的帳房計算給我們聽,從買進生繭到賣出熟絲的層層周折,拋去開銷,每包絲可以賺多少錢。嘸,馬克思的剩餘價值論!這不是剝削工人們的勞力?我們是聽慣八小時工作八小時睡眠八小時自由論的,這十一、二小時的工作如何聽得順耳?“那末這大熱天何妨讓工人們少做一點時間呢?”我代工人們求懇似的問。“工人們那裏肯?她們隻要多做,不要少做:多做多賺錢,少做少嫌錢。”我沒得話說了。“那麼為什麼不按星期放工呢?”“她們連那兩天都不願意閑空哪!”我又沒得話說了。一群豬羊似的工人們關在牢獄似的廠房裏拚了血汗替自己家裏賺小錢,替出資本辦廠的財主們賺大錢?這情形其實有點看不順眼——難受。“這大熱天工人們不發病嗎?”我又替她們擔憂似的岡。“她們才叫牢靠哪,很少病的,廠裏也備了各種痧藥,以後還請鎮上一個西醫每天來一半個鍾頭;廠裏也夠衛生的。”“那末有這麼多孩子,何妨附近設一個學校,讓她們有空認幾個字也好不是?”“這——我們不讚成;工人們識了字有了知識,就會什麼罷工造反,那有什麼好處!”我又沒得話說了。

我真不知道怎樣想才是,在一邊看,這種的工作情形實在是太不人道,太近剝削;但換一邊看,這許多的工人,原來也許在鄉間挨餓的,這來有了生計,多少可以賺一點錢回去養家,又不能完全說是沒有好處;並且廠內另有選繭一類輕易的工作,的確也替本鄉無業的婦女們開一條糊口過活的路。你要是去問工人們自己滿意不滿意,我敢說她們是不會(因為知識不到)出怨言的,那你是白著急?可是我總覺得心上難受,異常的難受,仿佛自身作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自從看了廠以後,我至今還不忘記那機器間的情形,尤其在南方天氣最熱的那幾天,我到那兒都惦記著那一群每天得做十一、二小時工作的可憐的生靈們!也許是我的感情作用,我在國外時也何嚐不曾劇烈的同情勞工,但我從不曾經驗過這樣深刻的感念,我這才親眼看到勞工的勞,這才看到一般人受生計逼迫無可奈何的實在,這才看到資本主義(在現在中國)是怎樣一個必要的作孽,這才重新覺悟到我們社會生活問題有立即通盤籌畫直趁早設施的迫切。就治本說,發展實業是否隻能聽其自然的委給資產階級,抑或國家和地方有集中經營的餘地。就治標說,保護勞工法的種種條例有切實施行的必要,否則勞資間的衝突逃不了一天亂似一天的。總之烏托邦既然是不可能,徹底的生計革命又一時不可期待,單從社會的安寧以及維持人道起見,我們自命有頭腦的少數人,趕快得起來盡一分責任;自覺的努力,不論走那一個方向,總是生命力還在活動的表現,否則這醉生夢死的難道真的是死透了絕望了嗎?

海灘上種花朋友是一種奢華:且不說酒肉勢力,那是說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談何容易,你要打開人家的心,你先得打開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裏容納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裏去;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轉,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樂。但這是說你內心的力量夠得到,性靈的活動有富餘,可從隨時開放,隨時往外流,像山裏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溝槽;有時你得冒險,你得化本錢,你得低拚在睡岩的亂石間,觸刺的草縫裏耐心的尋路,那時候艱難,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這水一般靈動,水一般柔順的尋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說朋友是奢華,“相知”是寶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換,去拚。因此我不敢輕易說話,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來源有限,十分的謹慎尚且不時有破產的恐懼;我不能隨便“化”。前天有幾位小朋友來邀我跟你們講話,他們的懇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從命,但是小朋友們,說也慚愧,我拿什麼來給你們呢?

我最先想來對你們說些孩子話,因為你們都還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那裏去了?仿佛昨天我還是個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變了樣。什麼是孩子還不為一點活潑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裏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壓住了它的生機——這年頭間誰去要和暖的春風?

孩子是沒了。你記得的隻是一個不清切的影子,模糊得很,我這時候想起就像是一個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樣的記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雙手到臉上去印下一個模子來,那模子也是個死的。真的沒了。一天在公園裏見一個小朋友不提多麼活動,一忽兒上山,一忽兒爬樹,一忽兒溜冰,一忽兒幹草裏打滾,要不然就跳著憨笑;我看著羨慕,也想學樣,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個大人,身上穿著長袍,心裏存著體麵,怕招人笑,天生的靈活換來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沒有的了,有的隻是一個年歲與教育蛀空了的軀殼,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們天性裏的野人來對你們說話。因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幾年過印度時得到極刻心的感想,那裏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體膚容貌,生活的習慣,雖則簡,雖則陋,雖則不誇張,卻處處與大自然——上麵碧藍的天,火熱的陽光,地下焦黃的泥土,高矗的椰樹——相調諧,情調,色彩,結構,看來有一種意義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藝術的作品。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們的街,街上的牛車,趕車的老頭露著他的赤光的頭顱與紫薑色的圓肚,他們的廟,廟裏的聖像與神座前的花,我心裏隻是不自在,就仿佛這情景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的喚,叫你去跟著他,你的靈魂也何嚐不活跳跳的想答應一聲,“好,我來了”,但是不能,又有礙路的擋著你,不許你回複這叫喚聲啟示給你的自由。困著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時的難受就比是一條蛇擺脫不了困住他的一個硬性的外殼——野人也給壓住了,永遠出不來。

所以今天站在你們上麵的我不再是融會自然的野人,也不是天機活靈的孩子:我隻是一個“文明”人,我能說的隻是“文明話”。但什麼是文明隻是墮落?文明人的心裏隻是種種虛榮的念頭,他到處忙不算,到處都得計較成敗。我怎麼能對著你們不感覺慚愧?不了解自然不僅是我的心,我的話也是的。並且我即使有話說也沒法表現,即使有思想也不能使你們了解;內裏那點子性靈就比是在一座石壁裏牢牢的砌住,一絲光亮都不透,就憑這雙眼望見你們,但有什麼法子可以傳達我的意思給你們,我已經忘卻了原來的語言,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但我的小朋友們還是逼著我來說謊(沒有話說而勉強說話便是謊)。知識,我不能給;要知識你們得請教教育家去,我這裏是沒有的。智慧,更沒有了:智慧是地獄裏的花果,能進地獄更能出地獄的才采得著智慧,不去地獄的便沒有智慧——我是沒有的。

我正發窘的時候,來了一個救星——就是我手裏這一小幅畫,等我來講道理給你們聽。這張畫是我的拜年片,一個朋友替我製的。你們看這個小孩在海邊沙灘上獨自的玩,赤腳穿著草鞋,右手提著一枝花,使勁把它往沙裏栽,左手提著一把澆花的水壺,壺裏水點一滴滴的往下吊著。離著小孩子不遠看得見海裏翻動著的波瀾。

你們看出了這畫的意思沒有?

在海砂裏種花。在海砂裏種花!那小孩這一番種花的熱心怕是白費的了。砂磧是養不活鮮花的。這幾點淡水是不能幫忙的;也許等不到小孩轉身,這一朵小花已經支不住陽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況且那海水的浪頭也快打過來了,海浪衝來時不說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樹也怕站不住——所以這花落在海邊上是絕望的了,小孩這番力量準是白化的了。

你們一定很能明白這個意思。我的朋友是很聰明的,他拿這畫意來比我們一群呆子,樂意在白天裏做夢的呆子,滿心想在海砂裏種花的傻子。畫裏的小孩拿著有限的幾滴淡水想維持花的生命,我們一群夢人也想在現在比沙漠還要幹枯比沙灘更沒有生命的社會裏,憑著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幾顆文藝與思想的種子,這不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的傻?想在海砂裏種花,想在海砂裏種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聰明的朋友說,這幅小小畫裏的意思還不止此;諷刺不是目的。她要我們更深一層看。在我們看來海砂裏種花是傻氣,但在那小孩自己卻不覺得。他的思想是單純的。他的信仰也是單純的。他知道的是什麼?他知道花是可愛的,可愛的東西應得幫助他發長;他平常看見花草都是從地土裏長出來的,他看來海砂也隻是地,為什麼海砂裏不能長花他沒有想到,也不必想到,他就知道拿花來栽,拿水占澆,隻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歡喜,他就樂,他就會跳他的跳,唱他的唱,來讚美這美麗的生命,以後怎麼樣,海砂的性質,花的運命,他全管不著!我們知道小孩們怎樣的崇拜自然,他的身體雖則小,他的靈魂卻是大著,他的衣服也許髒,他的心可是潔淨的。這裏還有一幅畫,這是自然的崇拜,你們看這孩子在月光下跪著拜一朵低頭的百合花,這時候他的心與月光一般的清潔與花一般的美麗,與夜一般的安靜。我們可以知道到海邊上來種花那孩子的思想與這月下拜花的孩子的思想會得跪下的——單純、清潔,我們可以想像那一個孩子把花栽好了也是一樣來對著花膜拜祈禱——他能把花暫時栽了起來便是他的成功,此外以後怎麼樣不是他的事情了。

你們看這個象征不僅美,並且有力量;因為它告訴我們單純的信心是創作的泉源——這單純的爛漫的天真是最永久的最有力量的東西,陽光燒不焦他,狂風吹不倒他,海水衝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麵上的花朵有被摧殘有消滅的時候,但小孩子愛花種花這一點:“真”卻有的是永久的生命。

我們來放遠一點看。我們現有的文化隻是人類在曆史上努力與犧牲的成績。為什麼人們肯努力肯犧牲?因為他們有天生的信心;他們的靈魂認識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雖則他們的肉體與智識有時候會誘惑他們反著方向走路;但隻要他們認明一件事情是有永久價值的時候,他們就自然的會得興奮,不期然的自己犧牲,要在這忽忽變動的聲色的世界裏,贖出幾個永久不變的原則的憑證來。耶穌為什麼不怕上十字架?密爾頓何以瞎了眼還要做詩,貝德花芬何以聾了還要製音樂,密仡郎其羅為什麼肯積受幾個月的潮濕不顧自己的皮肉與靴子連成一片的用心思,為的隻是要解決一個小小的美術問題?為什麼永遠有人到冰洋盡頭雪山頂上去探險?為什麼科學家肯在顯微鏡底下或是數目字中間研究一般人眼看不到心想不通的道理消磨他一生的光陰?

為的是這些人道的英雄都有他們不可搖動的信心;像我們在海砂裏種花的孩子一樣,他們的思想是單純的——宗教家為善的原則犧牲,科學家為真的原則犧牲,藝術家為美的原則犧牲——這一切犧牲的結果便是我們現有的有限的文化。

你們想想在這地麵上做事難道不是一樣的傻氣——這地麵還不與海砂一樣不容你生根,在這裏的事業還不是與鮮花一樣的嬌嫩?——潮水過來可以衝掉,狂風吹來可以折壞,陽光曬來可以薰焦我們小孩子手裏拿著往砂裏栽的鮮花,同樣的,我們文化的全體還不一樣有隨時可以衝掉折壞薰焦的可能嗎?巴比倫的文明現在那裏?龐貝城曾經在地下埋過千百年,克利脫的文明直到最近五六十年間才完全發見。並且有時一件事實體的存在並不能證明他生命的繼續。這區區地球的本體就有一千力個毀滅的可能。人們怕死不錯,我們怕死人,但最可怕的不是死的死人,是活的死人,單有軀殼生命沒有靈性生活是莫大的悲慘;文化也有這種情形,死的文化到也罷了,最可憐的是勉強喘著氣的半死的文化。你們如其問我要例子,我就不遲疑的回答你說,朋友們,貴國的文化便是一個喘著氣的活死人!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的幾個祖宗為了不變的原則犧牲他們的呼吸與血液,為了不死的生命犧牲他們有限的存在,為了單純的信心遭受當時人的訕笑與侮辱。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聽見普遍的聲音像潮水似的充滿著地麵。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看見強烈的光明像彗星似的掃掠過地麵,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為某種主義流過火熱的鮮血,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的骨髓裏有膽量,我們的說話裏有分量。這是一個極傷心的反省!我真不知道時代犯了什麼不可赦的大罪,上帝竟狠心的賞給我們這樣惡毒的刑罰?你看看去這年頭到那裏去找一個完全的男子或是一個完全的女子——你們去看去,這年頭那一個男子不是陽痿,那一個女子不是鼓脹!要形容我們現在受罪的時期,我們得發明一個比醜更醜比髒更髒比下流更下流比苟且更苟且比懦怯更懦怯的一類生字去!朋友們,真的我心裏常常害怕,害怕下回東風帶來的不是我們盼望中的春天,不是鮮花青草蝴蝶飛鳥,我怕他帶來一個比冬天更枯槁更淒慘更寂寞的死天——因為醜陋的臉子不配穿漂亮的衣服,我們這樣醜陋的變態的人與社會憑什麼權利可以問青天要陽光,問地麵要青草,問飛鳥要音樂,問花朵要顏色?你問我明天天會不會放亮?我回答說我不知道,竟許不!

歸根是我們失去了我們靈性努力的重心,那就是一個單純的信仰,一點爛漫的童真!不要說到海灘去種花——我們都是聰明人誰願意做傻瓜去——就是在你自己院子裏種花你都懶怕動手哪!最可怕的懷疑的鬼與厭世的黑影已經占住了我們的靈魂!

所以朋友們,你們都是青年,都是春雷聲響不曾停止時破綻出來的鮮花,你們再不可墮落了——雖則陷阱的大口滿張在你的跟前,你不要怕,你把你的爛漫的無真倒下去,填平了它,再往前走——你們要保持那一點的信心,這裏麵連著來的就是精力與勇敢與靈感——你們要不怕做小傻瓜,盡量在這人道的海灘邊種你的鮮花去——花也許會消滅,但這種花的精神是不爛的!

天目山中筆記佛於大眾中說我當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作佛惱亂我心耶——蓮華經譬喻晶——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鬆有鬆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鍾,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裏的蚯蚓叫或是轎夫們深夜裏“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人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裏洗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淨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人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蘇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雲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讚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鍾樓中飛下一聲宏鍾,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蕩。這一聲鍾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誇;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與這鍾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合口內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複是廓。“這偉大奧妙的”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義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複安住;從實在境界超人妙空,又人妙空化生實在:——“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衝突性的現象,擴大刹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淨。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螢,上綰雲天的青鬆,臨絕海的睡岩,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溶液:一個嬰兒在他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鍾聲是晝夜不歇歇的,平均五分鍾時一次。打鍾的和尚獨自在鍾頭上住著,據說他已經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鍾,他的願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鍾樓上供著菩薩,打鍾人在大鍾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隻手挽著鍾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有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麼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孑L;那方丈師的談吐裏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鍾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鍾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鍾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麼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座,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撚一把米;擦幹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身去撞一聲鍾。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臒,卻沒有失眠的倦態,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麼經;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帶是什麼山,叫什麼,和尚?”“這裏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那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台的舊址,蓋著幾間屋,供著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麵,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麼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裏,他們怎麼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麼,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內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裏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盡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並不因此滅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麵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裏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隻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著的諳音與持重的神態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並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著他內裏強自抑製,魔與佛交鬥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信。他不比那鍾樓上人的不著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裏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淨他肉身的烈火。“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裏豈不顫栗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麼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